命比柴贱_经典散文_.

  
缺吃少穿的日子,柴草如同粮食一样珍贵。

广播里成天喊农业学大寨。什么是大寨,大寨什么样?谁都说不清。

队长开会回来,给社员们宣传:大寨富得流油,农民骑着脚蹬子下地干活!

偶尔见到有人骑着脚蹬子,风一样穿过村庄,顺毛的眼睛追着车子,直溜溜的,脖颈拉的老长。听说农民骑脚蹬子下地干活,顺毛满脸不屑:骑脚蹬子戴手表,农民不做你吃屌!农民骑脚蹬子上工,做梦吧?

队长拿这个亲兄弟没有办法,只能把黑脸拉长,翻出白眼珠,挖他一眼,让他住口,然后手一挥:学大寨,就要按上面说的做,把山上的树都砍光,草连根拨净,修梯田,种粮食!

农闲了,社员们羊一样,被赶上山岭,锄头铁锹一起上:挖山!工地上的高音喇叭里,天天表扬社员们与天奋斗,与地奋斗的革命精神。

天恁高,不知怎样才够得着,咋个斗法?我问顺毛。

你真是个死心眼,先与地斗,再用地上的石头,把天打破!顺毛很有章法。

地真经不起斗,斗来斗去,连绵起伏的山梁,被斗得低下了头。绿油油的山,被斗成二癞子头上的斑秃,只剩下坚硬的岩石和裸露的黄土。

茅草在山上无处立足,只能躲到田埂地头,偷偷地生长。嫩苗刚露出头,不是鸡啄就是牛啃。待长到一拃深,手能握住,等候它的,是锋利的镰刀。

畜牲要吃,做饭要烧。最不起眼的草,越来越少。出工间隙或上工途中,路边的树枝和枯草,成为社员们争抢的宝贝,经常有人因此吵架甚至动手。

队长把全体社员召集到稻场,烟袋在石碾上磕了磕,昂起头,手叉腰,眉一竖,脸一沉,亮声宣布:所有的田埂地头,抓阉入户,上面生长的草木,由各家所有。

那里没人敢说分地。偷偷地分地埂上长的茅草,没人反对。除非他不想活。

我家抓到的,是一条长地埂。上面是三尺宽的路,可行人,也可过耕牛的犁耙。下面是六七尺高的陡坎,像一面墙,长满密实的茅草。虽然离家远,但草长的茂盛,当年砍下的柴有好几捆,够烧三个月。

爹娘很高兴,盼望来年草长得密点,壮点。

青黄不接的日子,放学路上拾柴,就成了我的任务。田埂地头的树棍,草根,枯萎的辣椒棵子,社员们丢弃的红薯藤,都是我的宝贝。早出晚归,背着筢子到田埂地头爬梳,把草藤、枯叶捡拾到院子里,堆码起来。

天上下着薄雪,人都缩在被窝里。顺毛扛着铁锄,背着筦子,装着拾粪,悄悄地敲我家门。他递给我一个眼色,我拿起锄头和绳子,和他做伴。

我俩顺着田坎,寻找埋在土里的树根,再沿着山坡,找树蔸子。平常,一匹草叶都有人管,树根露出土也不让刨。今天天冷,没人管。

北风刀子一样在脸上刮,我俩把脖子缩得紧紧的。水田上结着层薄薄的冰,我随手扔块小石头,冰块破碎的声音,惊飞了草丛中觅食的老鸹,扑楞楞的翅膀掠过,留下尖利的叫声,在田畈上回荡。

田埂的树根小,三下五去二就可轻松搞定。山坡的树蔸大,耐烧,是我们寻找的主要目标。我找到一个大松树蔸,需要把周围的土掏空,四周的树根斩断。一个人,天黑前肯定干不完,我赶忙叫来顺毛,他挖东我刨西,他刨上我挖下,直搞得头上冒热气,贴身衣服汗湿透,才将这棵二三十斤重的树蔸,搬离老窝。

我俩抬着共同劳动的成果,准备留到冬天烧火烤。顺毛说,哪天我们做饭不烧柴,就幸福了。

我说,有煤,能做饭,能烤火,还能炼钢。

顺毛说,没有见过煤。只晓得没有柴,饭煮不熟,人倒霉。

干透的柴草,生火容易,做饭省心。遇到湿柴,烟经常煪得眼睛睁不开,泪水直流。妹妹拿起蒲扇,在灶门口一边扇一边念咒语:“烟,烟,别煪去,去煪天上黄大哥。黄大哥,生个蛋,给你姥姥咽干饭。”烟才不听妹妹的话呢,照旧往我脸上扑。爹回到家,看到我的狼狈相,拿起砍刀,去竹园砍根粗竹竿,截取中间几节,把铁丝烧红,往竹节上一捅,“滋溜”一声,一股青烟袅袅而出,一个关节被连续烫三、四次,轻轻一捅,通了。三个关节捅通,一个吹火筒就做成了。爹拿起吹火筒,嘴对着火心轻轻一吹,灶膛里微弱的火星,像小孩钻进娘的怀抱,逐渐活泼起来。

娘在灶台上忙活,我在灶前烧火。拿起吹火筒,鼓起腮帮子,使劲吹完气,嘴没有及时从筒沿移开,灶底的草木灰顺着竹管吸进口腔。这些带着碱味的黑灰,不苦,也不咸,但涩涩的味道在口腔里乱窜,想吐,吐不出来,让人干呕。

盼望着自家田埂上的柴早点长起来,让我砍回家烧锅做饭。

青草成长过程中,需要随时看护。如果谁把草皮刮去沤肥,或者青草被牛啃了,砍到的柴将大受影响。

每次路过我家的地埂,看看草们的长势,我都格外留心。

意外发生在早晨。上学路上,我看见一位妇女牵着两头牛,一头在上面往下啃,一头在下面往上啃,剃光头一样,贪婪地啃食我家地埂上的嫩草。

我快速地奔跑过去,认出是村长的老婆。别人上工,下水田,挑塘泥,割谷收麦插秧,她长年有病,一年四季只给生产队放牛。论辈份,我叫她表婶。

我很礼貌地叫了声表婶,告诉她:这条地埂分给我家了,上面的草是我的。

表婶根本没有把我这个瘦小的毛孩子放在眼里:没事。草嫩,牛吃过还会长。

我寸步不让:牛吃一遍,等于割了一茬青苗,再长要很长时间!

表婶一点也没有走的意思,我上前夺她手中的牛绳,她不给。我用土块朝牛身上砸,想把牛赶走。

表婶见我这样倔,起高腔骂我:你个小兔崽子,反了天了?谁说这地埂是你家的?上面写着你的名字?你喊它答应不?

我继续申辩:这地埂分给我家,全队人都晓得,抓阉时你也在场!你说不是我家的,是你家的吗?你喊一声,让它答应我听听!

我的针锋相对,激怒了表婶。毕竟她是大人,我是小孩。她是村长的老婆,我是刚迁安入驻不久的外来户。巨大的优越感,让她抬起手掌,“啪”的一个耳光,扇到我的脸上。我立刻感到一股热流,顺着我的鼻孔往下淌。

为了保护柴草,被一个女人打得流鼻血,我感到莫大的委屈。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豁出命,用头朝她身上撞去。她揪住我的头发,把我轮了几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我满身泥土,满脸是血,吐口痰,里面尽是血。感觉再不跑,就要被她打死。我快速地往爹娘干活的地方跑,一路上气不接下气地叫:

村长老婆打人了!

她家的牛吃我家的草,还打人!

她要把老子打死啊……

尽管喉咙火辣辣的痛,声音越来越小,气越来越粗,我还是拼尽全身力气,吼。

在农村,小孩直呼大人的名字,是不礼貌的。孩子提着大人的名字叫骂,是恨到极致。一个小伢在大人面前称“老子”,更是对对方的极大篾视。

我觉得,只有这样骂出来,才解恨。今天即便被打死,也要出这口恶气!

激烈的打斗和昏天黑地的哭喊,惊动了在对面干活的唐冲生产队人,有人大声喊叫:大人不能打小伢!有理说理,干嘛要动手?打死人要偿命的!

娘听到我的呼救声,连忙跑过来,随手把棉袄撕条口子,扯条棉絮把我鼻子塞住。

社员们陆续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评论着。顺毛替我擦干泪水,劝我别哭了:人家门坎比你个子高,你斗不过她,忍了吧!

娘用手捣着我的脑门,大声呵斥:“你就是一棵丝茅草,要想变成柴禾棍,先得把腰挺起来!”

那一年,我1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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