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边柳色
石广田
村子里什么地方柳树最多?塘边。
有个老规矩,连村里的老闷儿都知道,他像唱梆子戏一样顺口就能溜出来:“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院里不栽鬼拍手……村东头的自力,就是在屋后栽了一棵柳树,他老婆就跟人跑了。”
这话,是在自力死了以后说的。要是自力活着,老闷儿断不敢这样说,怕挨骂。
塘边没有人家,就没人计较。再说了,桐树、榆树、洋槐树在塘边不好栽活——夏天一下大雨,塘里的水就会漫出来,把树身淹没一米半米,三五天就能闷个半死不活,枝黄叶落。柳树不怕水,越淹活得越滋润,叶子都长成黑绿色了。
清明前后,柳树吐穗长叶。小孩子折了柳条拧下嫩皮做成哨子吹,吱吱呜呜的声音让老闷儿心烦,他就吓唬人:“再吹,看天黑了蝎子爬出来蛰你们的舌头!”
胆儿小的不敢再吹,胆儿大的不怕,还巴望着逮一只蝎子玩呢。清明节当天,家家户户的院门两边都会插上柳枝。老闷儿想得多,堂屋、西屋、厨房,每一个门头上都要插上柳枝才放心。
老闷儿会窝筐编篓的手艺,他家的篮子、草篓都是自己用柳条编的。最好看的篮子叫“笆斗”,剥了皮的柳条白生生的,压得很瓷实。有人还把笆斗刷一层红漆,专门办喜事装礼品用。谁要让老闷儿编笆斗,也不是难事儿:备好柳条,吃一顿饭,喝几杯酒,不几天就能编好。
我觉得老闷儿吓唬小孩子不让折柳条,有他的私心。你想啊,好柳条都被折了去,他用啥编篮子呢?但我不敢揭这个短,怕老闷儿恼了,不再给人家编笆斗。这年年都编的笆斗,也不是只有老闷儿一家人用。
柳树除了孩子们做哨子、老闷儿编篮子,偶尔还有人捋柳穗吃,都是不堪大用的角色。各家各户的房梁、门窗、家具和柳树没有关系,那得榆树、桐树、椿树、洋槐树才行。直到有一年,塘边的一棵大柳树被风刮倒,我才知道它的另一个秘密。
大柳树的树身,被锯成了很多一揸厚的骨碌,深深的褐红色煞是扎眼。人们争着抢着往家里搬,当剁肉的墩子用。老闷儿不去争,他拾掇起几根粗大的树枝,用架子车拉回家。后来我才明白,老闷儿把树枝解成板,做了一副大面案。老闷儿逢人便说:“柳木案板,好着呢……”
很多年后再见老闷儿,他的头发、胡子已经花白了。想起以前他吓唬我们不让折柳条的事儿,还是禁不住问起他来:“叔,蝎子真会蛰舌头吗?我咋没见过?”
老了的老闷儿很认真:“老人们就这么说的,大概,大概会吧……那柳树又不是你叔家的,我管不着的。”老闷儿在村子里孤门独户,他谁也不得罪。
如今,水塘没了,柳树也没了。这些实实在在的事物,似乎活不过那句玄而又玄的“后不栽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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