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花香好像隐藏着极大的力量,只嗅了几下,我就觉得胸口像是突然受到了一阵强烈的外力袭击,闷闷地,然后这种感觉又冲上脑门,嗓子也灼热到隐隐作疼,紧接着看到眼前的事物开始不真实起来,天昏沉沉的,脚下的土地也渐渐不踏实,软绵绵的仿佛虚构一般。我开始看不清花姐的脸,她那姣好面容一会儿像是哭,一会儿又像是笑,有些魅惑的味道。我模糊记得自己被花姐拖回了她家,从表婶的埋怨声里我得知那花是洋金花,也叫莨菪花,结出的籽有剧毒,“莨菪籽,马前吃了马后死!她还说,好在我只不过是闻了几下花朵,中毒不深,睡一天就好了。
我听着听着果然就混混沌沌地睡着了,梦里还见到了一对少男少女,他们在河东村那条美丽的河边对歌,那歌声清清亮亮,缠缠绕绕的,让人十分着迷……
其实,我以前经常路过金花岭下的那片开花的荒地,只是从来没闻过花的味道。我跟花姐穿过那里,是要找一个叫小海的男孩,他们家就住在远离河东村的金花岭上。小海和花姐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我没上学的时候就跟着花姐一起去过他们家,那时大家一起玩到很晚,小海会拿着小筐去岭下捡一种叫做火石的石头,回家生火做晚饭。那虽然是八十年代末期的事情,可用火石生火还是我没见过的,因此跟着看了又看。两个火石碰撞在一起,会激起耀眼的火花。一阵敲敲打打之后,星星点点的火花就能点燃早已预备好的细软柴草,然后再用它引着灶膛里的秸秆。小海单薄的眼睛就在火光前忽闪忽闪的,长长的睫毛特别像蝴蝶的翅膀,有几次我都怀疑它们是不是真的要借着火光飞走呢。
小海的爸爸,老是喝了劣质的高粱酒,用喷着酒气的声音跟花姐说:“花儿,长大了给我们小海做媳妇好不好?”花姐听了会一直羞涩地不说话,嘴角却洋溢着掩饰不住地微笑。
河东村的人都说,小海他爸是金花岭上的一道著名的风景。
小海家姓姬,花姐管他爸叫姬叔。在那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年代,姬叔却总喝酒,赌博也是常事。他每次赌输了钱就喝酒,喝醉了酒就打小海和小海的妈妈。表婶说,小海的妈妈原来是个大美人,漂亮有文化,还是镇上的广播员。姬叔的相貌就不是那么优秀了,口碑也很差,为了娶到小海的妈妈,他让一个英俊儒雅的男子去替他相了亲,结婚拜堂后,大家才发现真相。可小海的姥姥一家为人敦厚善良,所以也没有悔婚的意思。他们的观点是:打断了门牙,也要往肚里咽,嫁出去的闺女就是泼出去的水,要是再回来,还不如死了。
即使后来小海的妈妈被姬叔经常打骂,他们也从不出面说话,直至小海的妈妈成了精神分裂症,一家人就更是不管不顾了。傻了的小海妈,连自家的地在哪里都不知道,经常扛着锄除草,去岭下干了一夏天的活,都是给别人家干的。姬叔发现后,接着又会是一场毒打。并下令让她只在岭上待着,伺候那三亩地,不许下岭。
喝酒,赌博,打老婆,显然给贫穷的姬叔添加了无比的荣耀。喝得醉醺醺地他,几乎每晚都要将打声,骂声从金花岭上传下去。在响晴的晚霞天里,这些声音会非常清晰,吓得青蛙们都赶紧停了叫声,“扑通”“扑通”地跳到河里藏起来。我最初听时,总是吓得一惊一乍,可还没过完一个暑假,我就开始跟村里人一样适应了。
白天,我跟着花姐在河边溜哒,看小海放羊。那河水清清的,能见到河底的鹅卵石,就跟真的鹅蛋一样,我疑心那是大白鹅在上面游泳的时候,顺便就把蛋下到了河里。我的猜想,让花姐和小海几乎笑破了肚皮。
等羊儿们停下来的时候,我们也就在河边的草丛里坐下来,看着河西发呆。我那时指着几个冒着白气的大烟囱问花姐,那是干嘛的。花姐说,那里是十里泉电厂,属于枣庄市里,那里很繁华,市里的人们生活得很幸福。
究竟幸福是什么,我一直不知道。等到我十七岁那年,去十里泉电厂的一个小超市找花姐的时候才明白,幸福原来就是特别有钱。别的地方棒棒糖是一元钱一根,他们那里两元钱一根。当我对这个要价紧张不已的时候,花姐早就从容地接过了钱,而买东西的人也根本不会有任何异议。
花姐说,那里的孩子都有美好的未来,他们没放过羊,也没见过洋金花。
而我,则一边听,一边思考着一种叫做梦想的东西,一边看着电厂那一个个高大入云的烟囱,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二)
睁开眼,我看到阳光穿过木质的窗棂照进昏暗的屋子,那光束里的微尘不停地跳动,仿佛很快乐,又仿佛没有目的。我掐了一下自己的脸,终于找回了真实的感觉,可头依旧昏沉,耳朵里有遥远的声音传来,待仔细捕捉时,又完全没有了动静。
我从昏睡中醒来后,表婶就不让我们再去金花岭了,那个暑假也没见小海去河边放羊。
表婶说,在庄稼长高的季节,金花岭下经常会有外乡人遭遇鬼打墙,去不得了。那在白色花田深处的小房子,还有那里的人,慢慢变成了记忆,可不知道为什么,以后在偶尔想起时我却总会有一丝迫切的感觉。
多年后,小海和花姐都已经去了市里,那里就是他们当初说的那个繁华之处。不同的是,花姐是嫁到了市里,而小海则是去那里寻生路,我也在山东省的各地穿行,为的也是寻找一种完全未知的前程。姬叔依旧酗酒,打老婆,可赌博却不经常了,因为有点钱就买了酒,剩下的那点钱要积攒一段时间才能够赌资。他不明白,以前几毛钱算是钱,现在怎么就不算钱了呢?不过,酒还是好酒啊,因为一喝就会醉。
没有买酒的钱时,姬叔也着急。一次打牌时,他听有见识的人说,河西的市里人喜欢吃农村的新鲜东西,他就赶忙去地里收了土豆,用独轮车推到了市里去卖。的确,市里人没见过带泥的土豆,都说新鲜,买疯了!一群人围着他讨价还价的时候,吸引了一个记者。
记者问他有几亩地,能收多少土豆。他回答说,自己在金花岭上有三亩地,岭下还有几亩。一亩地产土豆几千斤。当时,就把记者给震惊了,那么多土豆要是都卖到城里来,你们农民富了!
过了一段时间,村长送了报纸来,说是报社寄到河东村来的,报纸上报导了河东农民年收入过万元的消息,代表人物写着姬叔的名字。报纸寄来后,先在村子里传来传去好几天,都快撕碎了才被送到金花岭上来。那时,姬叔已经用卖土豆换来的最后一点钱又打了酒,还买了猪头肉,正斜靠在他家门前那棵被一头懒驴啃得半死的梧桐树下睡觉。接过报纸后,他也没看清楚,接着就又迷糊了,他家的土豆,除了卖掉的那些,就都烂在了地里。
小海也不愿回家了,因为市里太好,消费自由,有钱可以买到很多东西,他把赚得钱都买了自己想要的。比如面包,牛奶之类的。他没钱拿回家,就是有钱也不拿回去,因为他妈妈不会花钱,他爸爸又只会买酒,给了他们都等于浪费。
我听到这些消息后,心里还别扭了好一阵子。
去年夏天,花姐说要见见我,毕竟很久没见,多少有点想念了。一晃多年,再见时,花姐满身都变成了那片繁华地里的味道,珠光宝气的,说话也拿腔拿调,她的枣庄话里偶尔会带有很时髦的元素。连指甲都给美了容,有的指甲上贴了很多水钻,亮闪闪的,很刺眼;有的用白色的指甲油画了些花朵,我总觉得那是洋金花开错了地方。她一点也不愿意再谈起小海,我偶尔说起一次,她满脸堆上来的便都是鄙夷的微笑,说:“花喜鹊儿生出灰喜鹊儿,一辈儿不如一辈儿!”那嗲嗲的声音,让我的心不禁像触电一样,有些微痒。正着急于没办法找到敷衍这种感受的词语时,院子里的那棵槐树上突然传来了扑棱棱的声响,抬眼一看,一只灰喜鹊向着河西的方向飞走了。
表婶也跟着女儿微笑起来,并说起一件趣事:
前几天,一向无人问津的金花岭突然来了几辆高级轿车。他们的车直接开过那片莨菪花丛,停在了小海家门前那棵梧桐树下。从车上下来的人个个西装革履,衣着光鲜,他们拿出了很多酒菜招待姬叔,说是来自遥远的南方,此次来到金花岭是寻根来了。
他们的祖先曾经是这里人,当年为了躲避荒灾逃难去南方谋生。可就是逃荒的路上,有一个死在了这里,那时因为无力厚葬就被随便埋了。现在,他们已经成了富甲一方的大家族,所以就有能力寻回祖先的遗骨,接回去好好发送。那时,逃荒的人们只记住了金花岭,但是具体方位不知道。
这次他们回来,特地打听了村领导,领导说,金花岭上的地都是姬叔家的,所以来跟他商量,是不是可以允许他们到处挖一下看看。所有的青苗损失,他们加倍包赔。
他们的酒真好,姬叔没喝过那么好的酒,一杯下去,人就开始犯浑了。
“你们随便挖,让疯婆子帮着挖!”他捋了一把脸,使劲睁了一下眼睛,硬着舌头根说。接着,倒头就睡了。
不知道睡了多少时候,他被一群公家人叫醒了。
“老乡,醒醒!”
姬叔擦了一把口水,没等睁开两只眼就问人家,“骨头找到了?”
“什么骨头?”一个为首的人,和颜悦色地问他。
“不是你们老祖宗的吗,挖出来了没有?”说完,眼睛又闭上倒头睡了。
公家人一听这话急了,赶紧派人去金花岭上查探了一番,发现到处都是洞,像大耗子挖的。
“古墓已经被盗了,什么都没留下。”一个小伙子焦急地过来汇报说。
“可惜了春秋时期的古墓,这鲁国九百多年的历史,不知道是哪位王侯在此地安睡啊?”为首的人垂头丧气地叹了又叹。
“你们看古人的防盗技术多么高超啊,他们注意到洋金花的花期刚好和盗墓者出入的季节一致,就把它们种在封土的周边,让前来盗墓的人被花毒昏迷心智,找不到路,以为是遭遇鬼打墙,错误地感觉这墓暗地里有鬼神庇护,从而不敢来盗墓。”为首的人念念有词。“可惜,我们没有早一点发现者这其中的奥妙,还是晚来了一步。”
“这姬姓人家应该就是为古墓守护的人家,问问他还记得他祖上老人家,有没有谁给他讲过那段九百多年的历史呢,也许能找出这位墓主人的蛛丝马迹?”小伙子提议道。
“算了,别说九百年,就是九年前的事情,他估计也记不得了!”他们最后就叹息着离开了。
原来,这个在平原上略显突兀的金花岭竟然是古墓的封土?我跟花姐听到这里都面面相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一致问到:“河东这个小地方,真的会有这样的事情吗?”
表婶连连点头,说:“有的,有的,村里人都知道了。”
(三)
刚刚下了半天的雨,路上很泥泞,花姐粉红的裙子上沾满了泥点子,这让她非常不悦。当然,让她感觉不悦的还有我非要再来金花岭的提议。
又来到了那片荒地,一眼望去,到处都开满了洋金花.记得书中有载:洋金花又名曼陀罗。佛经云,释迦牟尼成佛之时,大地震动,诸天神齐赞,地狱饿鬼畜生三道的许多苦厄,一时体息,天鼓齐鸣,发出妙音,天雨曼陀罗花。
而这充满传奇色彩的花,洁白洁白的,正在金花岭的脚下非常平凡地开着,像极了喇叭花,仿佛,那些小喇叭里正有些声音传出来,那声音来自隐秘的,我所不知的国度。东倒西歪的植株就像是守卫城池的残兵败将,它们俯卧的地方,应该就是骗子轿车的驰骋之处了。
踏着花丛边一条极窄的小土路向上走过去,渐渐就看到了小海的家。三间老瓦房裂开着很大的缝隙,像干涸的土地,低矮的石墙有着倾斜的姿势,随时准备顺着风倒下去。门前一棵枯死了一半的梧桐树向天空伸出骨架般的枝干,犹如奄奄一息时老妪挣扎的手指。老姬叔的脸跟树皮一样老了,干枯的身板也没个人形,他还斜靠着躺在树下,树干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被驴啃伤了的树疤,很大的一片,黑黑的颜色,淌着浑浊的汁水,像是生灵无法抑制的眼泪,也不知道在为谁而流。
小海的妈妈也没去锄草,她坐在树的另一边。我以为见我们过去,她会跟我们说些什么,可是她却茫然地看着天,没搭理。在岭上待了好一会儿,太阳已然西斜,眼看着天色渐渐晚了。
花姐看看我,又看看他们,最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扔下一沓钱后,拽着我离开了。边走边忿忿不已:“我这辈子算是欠他们的!都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我看他们家,就光守着河东过吧!”
再次经过那片花丛时,我偷偷摘了一朵洋金花,藏在兜里。在岭下回望,两位老人的身影越发不清楚,那时,我竟看到,他们倚靠的那棵梧桐树尚且部分活着的枝叶间,竟然长出一堆堆密密麻麻的小枝叶,在夕光的照耀下,还圈了一圈金晕,有一种虚幻的美从其间掠过。我知道,这树是得病了,这种病叫做“树疯病”,因为得病的枝干长出的都是不成熟的小枝叶,这种小枝叶不但没有光合作用,反而会因为生长的需要,使劲喝着树的血,直到树木枯死。这种病也发生在人身上,发生在人身上时叫做——癌症。
再望河西,那些高大的建筑就像长了腿脚一样,离这里竟越来越近了,仿佛再往前迈一步就能踩踏过来。
时至深夜,我躺着床上,拿出那朵花,经过几番纠结后,终于鼓起勇气又嗅了几下,昏昏地睡去。可是,直到天亮也没有梦到那两个在小河边对歌的人,也许,早在多年前的某一天,他们就已经像蝴蝶一样,长出翅膀飞走了,他们应该是飞向那繁华的深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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