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里来了一辆拖拉机。苏联产的，柴油发动机，一个缸，突突突响起来，窗户都震得荒，挨家木板皮夹成的大院子里，狗都跑到门口，狂叫。
老D头当时是林场的团委书记。被选中做了拖拉机手。一摸方向盘，一直到了退休。
当年给老D头当团委副书记的助手，已经是林业局局长了。老D头找到局长，说自己开了一辈子车，先是拖拉机，再是解放141，再然后，开火车道上的嘎斯车，之后又是东风141，颈椎病胃病浑身是病，开不动了，要病退。结果真的办成了。
这回老D头可是如鱼得水了。干啥？收废品。俗称收破烂。
谁也挡不住。出了名的怕老婆，以为能拦住呢，白扯。老D头说，我让人管了一辈子了。开车交警管着，回家老婆管着，这回谁也别想管我！
平日里，喜欢唱歌，也就是喉咙里哼哼。样板戏，秧歌曲，压低嗓子在没人时候哼两声，来人了自动按下了停止键。开车，啥车都很少违章，一辈子没出过事故。在家里，大事小事都拿不得主意。也抗争过，无果。
退休后可不一样了。活成了另外一个人。
书本纸壳旧报纸 ，旧冰箱彩电洗衣机，收酒瓶废铁易拉罐嘞——
一声声吆喝，底气足，音质好，尤其尾音，气韵悠长。有点民族唱法，又稍像美声。
收了废品，家里不存。随着收，随着整理，随着就卖到废品收购部去。转了一天，挣钱了回家就买只烧鸡、半只烤鹅。有时空手。一问，没挣钱，光顾着挨家门前拉嗑了。
以前真不知道公公爹是这么爱串门的人。他一个小区一个小区转悠，专找老头老太太聚堆儿的地方吆喝，喊两句就找人聊，聊着聊着就把当年沟里搬出来的那些老相识一个个连起来了。他点名道姓地告诉我，谁谁谁住哪个小区，家里几个子女，谁家子女上班了谁家孩子在做买卖，还有谁谁谁，又找了后老伴，那后老伴多大年龄了，还抹个红嘴唇……
对了，这个老头就是我的老公公，叫公公不好听，就叫公公爹吧。
公公爹简单，极好相处。有一天蹬三轮摔了一下，回家摊两只手让我看，**你看我这手卡的。怕我挡他收废品，紧着说，不疼，真不疼。我还算节俭，晚上人在哪个房间，开哪个房间灯。公公不干。没人的房间，我在前面关，他在后面开，还嚷，有钱没钱亮堂的！婆婆去世前把家务事跟我叨咕过，老家的房产给老儿子，老儿子扎根老家农村了。市里的楼房，老两口百年后，你们哥几个平分吧。后来我逗公公爹，我说一共俩儿子，你现在住这楼，以后怎么打算？公公又天真又诚恳：你们过得挺好的，谁差这两钱啊？给我孙子吧，我孙子不爱学习，以后咋活？
公公爹不开心的时候，一提起孙子，话多，脸上开了花一样。我装生气，你咋重男轻女呢？你孙女你就不喜欢？公公再回老家的老儿子家，给我打电话，第一句必定问，我孙女咋样？然后杂七杂八，再不提及。仪式感极强。
我觉得我孝顺。我不花公公的钱，相反，我给他零花钱。公公的钱都花到老儿子家了。
后来懂了。
婆婆去世那天，在我家的小卧室，公公掉眼泪，当时还是小学生的他的孙子，一把一把给他擦眼泪。
回过老家，看见过公公收废品回家，三轮车过院门槛的时候，弟媳妇使劲帮着推。
我们一家三口，客客气气的，这些事情，都不曾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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