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答应也没办法。数钱跟其他任何一种职业都一样,没激情肯定不行,那会越数越慢,越数越少。父亲对他做博物馆也很支持,虽然年轻时受自己当意大利语教授的父亲的牵连,没念成大学,成了个粗人,但周家说到底还是书香门第,历史与现实的情怀都不会缺。父亲把支票往他面前一推,做继往开来的事,乃百年大计,需要多少,数字你自己填。周海阔就在当年金砖上船的老码头附近找了块地,建起了金砖博物馆。
搞收藏是他喜欢的,所以博物馆做得好;搞收藏是他擅长的,所以小博物馆客栈做得好。有一年他去大理看苍山洱海,住进一家名叫“菩萨的笑”的连锁民宿客栈。住过了大理的这家“菩萨的笑”,他又去住丽江的“菩萨的笑”,接着住了成都和杭州的“菩萨的笑”。这家连锁的客栈启发了他。
经营客栈的是个读书人,博览全书且有高妙的见解,他完美地利用了“书”这个元素。像样的民宿客栈都堆满了书,大多是从旧书市场论斤买来,码好了一排排一摞摞一架架放着,装装样子,极少能把“书”有机地融进客栈,成为客栈血肉相连的一部分。“菩萨的笑”做到了。院墙里嵌着书。花园小路的石头是一本本打开的书。走道的墙上镶着玻璃镜框,端正地放着至少半个世纪之前珍贵的善本书。每一家客栈都有一间别具一格的阅览室,图书一打眼就知道是行家的精挑细选,一本大路货你都不会找到。书吧里喝茶和咖啡的杯垫都做成《荷马史诗》《神曲》《浮士德》《战争与和平》《红楼梦》的书影形状。每间客房有个形状各异的书架,摆放着国内外某一位大作家推荐的十本书,这十本中若是哪一本书的作者尚在人世,你看到的这本书一定是作者的签名本。经营者介绍,只此签名本一项,就花费了他们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但他们认为值。十本书中,客人在退房后可以取走任意一本,普通版本免费,签名本和稀有贵重的版本须支付必要的成本费。
因为书,“菩萨的笑”跟众多民宿客栈区别开来。这一点启发了周海阔。他在筹备金砖博物馆的过程中,把运河上下所有为皇家烧制砖瓦的古窑遗址都考察了一遍,比如无锡大窑路上的几处古窑、德州为紫禁城烧制地砖的窑址。在考察古窑址时,他有一个意外收获,就是顺道打捞起了千百年来运河丢失的诸多历史细节。这些历史细节形之于物,七七八八的一堆小零碎,周海阔明白历史细节的重要性,舍不得扔,就分门别类地带回苏州。但这些东西堆家里也不是个事,越积越多;而他自从尝到了发掘运河沿线丢失的历史细节的甜头,收不住手了,老想着跳上船就往外跑。这是病,很高雅,但再高雅也是病,尤其对周海阔的父亲来说,这病必须得治。金砖博物馆只烧钱不挣钱,但那是正事,必须做;但你整天沿运河上蹿下跳收购那些针头线脑、磨盘榔头,这种只烧钱不挣钱就不对了。地主家也没有余粮,钱再多也是血汗挣来的,不能这么糟蹋。朋友建议,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一个地方建一个博物馆。这也不靠谱,公家的博物馆建得雍容华贵,藏品又能直接跟考古发掘挂上钩,法律规定,成千上万年前的东西挖出来,必须送到这样的博物馆里。就算你建得再堂皇再浩大,你也没资格染指,你只能针头线脑地捡点人家不要的小东西。周海阔闹心,跑苍山洱海之间来抒发难酬的壮志,住进了“菩萨的笑”。看见客栈里那么多“书”,脑袋一亮,就像当年父亲在冰冷的窑坑里点起一把火,为什么不能做他娘的连锁的民宿客栈呢?
他又跑了几家有特色的客栈,然后找专家做了详细咨询,回到苏州见父亲时,手里攥着一份可行性报告。父亲把弟弟找来,爷儿仨开了个会。弟弟说:“可行。哥哥又喜欢,这事能干。”父亲问:“民宿这两年倒是个新兴产业,势头正好。只是涉及经营,你没问题?”
“兴趣是最好的内驱力。”周海阔回答。
“正好哥哥喜欢运河上下跑,”弟弟说,“真做起了连锁客栈,你就可以天天在船上了。”
父亲最后问:“打算取个什么名字?”
“如果注册成功,就叫‘小博物馆’。”
就冲这名字,父亲放心了,儿子会把它当成事业认真来干。有金砖博物馆在前。爷儿仨举起茶杯,为了周家新开辟的一份产业,尝尝这最新的碧螺春。
金砖博物馆是个公益事业,面向社会免费开放。日常管理上了道,周海阔就可以从事务性工作中抽开身,大部分精力倾斜到连锁客栈的选址、建设、试运营和正常营业上。四年时间,十二家“小博物馆”沿运河次第诞生,现在营业也基本都进入了正轨。每一到两个月,他就会坐着“小博物馆号”从南到北例行巡视一轮,若哪家门店遇到特殊问题,他会特事特办,一个月跑上两三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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