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第二部 1901年,北上(二))(6)

  在清江浦多待一个时辰就多一分危险。孙过路说,“大胡子”是淮安最早的拳民,去年五月出现在山阳县署前的第一份义和团布告,就有“大胡子”的份儿。此人多年里都是当地漕帮的领袖之一,风闻北中国闹起来,他也登高振臂,队伍哗啦啦就拉了起来。不过他本人倒没有率众往北走,带队伍的是他唯一的儿子。那小子二十出头,正是轻狂年纪,洋人不放在眼里,洋人的枪也不放在眼里。刚进山东,在一次与传教士的小型武装冲突中,被一枪命中脑门,死在了勤王的半道上。儿子尸体运回家,“大胡子”立誓,后半生见到洋人,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灭一双。他嘱咐手下的漕帮兄弟,但凡遇到洋人,必须上报。这一次正赶上儿子的冥诞,听孙过程说来了个洋货,激动得半夜起来磨刀,让他放一马,绝无可能。这也是孙过路着急让谢平遥他们离开的原因。
  从仓库里出来,谢平遥发现这地方他并不陌生,只是因为被蒙了眼,又弯弯绕绕走了很多糊涂路,失掉了方位感。他们被关押的大仓库是过去存放漕粮的丰济仓的一间。这些年漕粮改了海运,当年繁华昌盛的大粮仓也逐渐空了,大多被挪作了他用。依然空着的,也慢慢破败,跑来跑去的只有老鼠,饥肠辘辘地遥想当年鼠祖们饱食终日的美好生活。
  夜晚的城市安宁,只在码头附近才有星星点点的光。从黑夜的某个角落里传来含混的胡琴声,咿咿呀呀拉的是驱邪纳吉、酬神祭鬼的香火戏的调子,高亢里有不少悲伤。这也是告别的恰当背景。孙过路第二次抬起他的独臂,右手落到弟弟的肩膀上,说:
  “过程,两位大人的安危,看你的了。”
  孙过程带他们穿行在后半夜的街巷里。那些狭窄弯曲的道路谢平遥都不认识。在清江浦生活经年,自以为算了解此地,现在看来,他离这座城市的民间还很远;而孙过程只来了不足半年,对黑暗里的街巷就像掌纹一样熟悉,谢平遥不由得还是生出了一些感想。孙过程知道哪条街更近,知道哪条巷子更安全。经过野地里的一户人家,牲口棚里传来驴的喷嚏,孙过程叫住小波罗和谢平遥。三个人摸黑走过去,竟有两头成年的叫驴。谢平遥担心不合适,孙过程说,你们读书人就是酸文假醋,命要紧还是驴要紧?
  “牵走牵走,当然命要紧。”小波罗说,“我还没骑过驴呢,心痒痒。”
  他们牵走两头驴,从主人家的门缝里塞进去足够买四头驴的钱。孙过程扶着小波罗和谢平遥上了光溜溜的驴背,让他们攥紧缰绳坐稳了,对两个驴屁股各拍一巴掌,毛驴嘚嘚嘚跑起来。小波罗一路小声惊叫,孙过程跟着跑。到天亮,驴和孙过程跑得大汗淋漓,小波罗和谢平遥也紧张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他们来到河边的一个小码头上,吃烧饼油条和豆浆。这里已经出了“大胡子”的势力范围,他们可以消停地走,边走边等老陈的船了。
  又走到傍晚,老陈的船追上来。孙过程就地卖了两头驴,在上船之前向谢平遥道歉,无锡以来一路刁难,差点又让洋大人送了命,两位大人若不能原谅,他就原路返回了。谢平遥没问题,而且回去肯定害了孙过程。小波罗说,原谅原谅,都骑了一路的驴了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只是,他摸了摸两腿之间,这驴太瘦,屁股都给驴背磨破了。孙过程说,往北走驴更瘦。他在岸边团了两个小泥堆,插上两根芦苇做香,泪憋在眼里,对着丰济仓的方向拜了三拜。他知道,此生再也见不到胞兄孙过路了。
  船切开一条水路,清江浦越来越远。船上的大部分时间里,孙过程都坐在船尾,只在吃饭睡觉和有人招呼时才动起来。当然,下船采购或者陪同小波罗、谢平遥在岸上散步,赶野狗,驱散看热闹和不怀好意的人,他都应付得很好。与小波罗为敌时,他嚣张乖戾,忍不住要挑衅;现在归附这个北上的团队,他重又变得谦卑低调,话也没那么多。在船尾看水,面容还常
  显悲戚,这个时候,多半是想起了哥哥。他和邵常来睡一个卧舱,就在地板上打了个地铺。他习惯保持侧身睡姿,这样可以把运河的水声听得更清楚。在他不明晰的认识里,环境一定是能渗透进人的血液和意识里的,比如他们孙家,祖辈就逐水而居。
  听父亲讲,他们家祖籍山东汶上,站到屋顶上,踮起脚能看见南旺水坝那个巨大的鱼嘴形“水拨刺”。这个水拨刺后来他跟小波罗认真描述过,堪称水利史上的奇迹。明代永乐年间,朱棣把都城从南京迁到北京,吃饭成了问题,要有大量的皇粮、军粮运到北方去,偏偏前些年黄河决溢,运河淤积,尤其是南旺这里,河床高到了天上去,水浅得漕船根本爬不上去。朱棣就着工部尚书宋礼疏浚河道。宋礼把水从别处引到济宁,但还是解决不了运河南边水多北边水少的问题,正抓耳挠腮不知所措,有个叫白英的老头来了。老先生建议在附近筑坝拦水,然后又开了长达八十里的小汶河,让能用上的诸种水源都汇聚到汶水。积细流而成江海,汶水到此变得粗大豪放,一路奔涌到南旺,在南旺被白英老先生设计的水拨刺一分为二,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七成的水量流向北边,朝着京城去,三成水量往江南走,迎接从鱼米之乡来的漕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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