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第二部 1901年,北上(二))(8)

  一阵嘎嘎吱吱的车轱辘声响过,岸边两头牛拉着一车沙子往河堤上爬,车后哩哩啦啦往下流水。一辆车后还有一辆车,后面又有第三辆。孙过程提醒老陈,得小心了,船尽量往河中心走。运河到了这一段,河底沉淀了几尺厚的上等黄沙,色泽鲜润,手感细腻,是筑路造房和修饰林园与池塘的好材料。所以有不少打沙的船只在这一带活动,把河道掏得越来越深。水底下坑坑洼洼,经常有船只搁浅甚至沉没。
  “淘深了河道,行船岂不更安全?”南方的水路上极少有打沙这种事,老陈不明白。
  “河底挖沙,都是一淘一个深坑。”孙过程比画,“这边深坑,那边就成了浅滩。你要辨不清深浅,这地方走得好好的,一扭头那个地方可能就搁浅了。”他让老陈看河水,比几里外混浊不少,“前面不远肯定就有挖沙的船。”
  “官家不管?”
  “管得了今天管不了明天,管得了白日管不了夜心。总有管不着的时候。谁又有那个闲心没事就来巡航?”
  船继续走。岸边出现简易的草棚,草棚里坐着一群群黑瘦的男人。大树的阴凉下也坐着一些人。
  “他们在干吗?”甲板上谢平遥代小波罗发问。
  “拉纤。”孙过程代老陈回答。
  老陈都不免惊奇。看上去这一段河道赏心悦目,水流平稳,水面宽阔。哪来的纤可拉?
  屋船突然缓慢地向右前方行驶,孙过程对着掌舵的大陈喊:“小心!”
  大陈回他:“对面来了大船。”
  迎面一艘双桅的商船,船头倨傲,桅杆高耸,比他们的要大出两圈。他们不得不让出一部分水道。甲板上站着几个身穿华服的中年人。胡子最长的那个正吸着白银做的细长的水烟袋,旁边一个弯腰驼背的小厮帮他擎着烟锅。
  屋船继续向右前方走,直到商船擦肩而过。孙过程让大陈赶紧转舵,恢复刚才的航线。大陈左转,已经迟了,仿佛时间突然停顿,船咣当一声停下。因为惯性,小波罗和谢平遥从椅子里摔到甲板上,两个盖碗茶杯也滑过桌面,落了下来。搁浅了。陈家父子加上孙过程四个人,各司其职,正在努力转舵、调帆和撑篙。纤夫们走成一支队伍过来了。以他们的经验,搁浅了就老老实实雇用纤夫,瞎折腾没有意义。河底的地形远比陆地上复杂。老陈他们的确空花了一场力气,即便能让船走上几步,接下来还得搁浅,没有足够的力量让屋船彻底转到偏中间的航道上来。
  这是一笔意外开销,老陈跟小波罗请示。小波罗让谢平遥定,谢平遥让老陈看着办即可。老陈在南方跑船,对盘坝的费用倒是清楚,拉纤的不熟。老陈说,孙过程有经验。谢平遥就让孙过程做主。孙过程跳下水游到岸边,与领头的纤夫谈好人数和价钱,然后胳膊上挽着三根两指粗的纤绳游回到船上。一根固定到高桅杆的顶端,另两根系到船头和船尾。他让船上的人注意安全,船马上要倾斜。
  小波罗没见过这场面,根本不明白船为什么要倾斜,乐呵呵坐回到椅子上看。孙过程站在船舵旁边,对岸上的纤夫们挥手,喊起了号子。系在桅杆上的那根纤绳突然发力,船开始倾斜,刚收拾好的盖碗茶杯又掉到甲板上。这次就没那么好的运气,
  一个茶托摔碎了,另一只杯子的杯盖也裂成了两半。船倾斜的同时,船头和船尾的两根纤绳也绷直了,两根绳子的发力方向稍微有些区别。孙过程喊着号子,纤夫们也喊起号子。船动了一点。小波罗跌跌爬爬地去捡茶杯,刚坐回到椅子上,第二轮倾斜又开始了,他抱着两个茶碗连椅子一起摔倒在甲板上。老陈担心冒犯了他,谁知道小波罗歪倒在甲板上不起来,一只手拍着甲板哈哈大笑。他觉得这事太好玩了。
  屋船倾斜的同时总会伴随另外两道斜着向前的力。船底与河底稍有一点空隙,就会被向前拖出一小段距离,如是反复。孙过程告诉谢平遥,刚刚纤夫们说,他们运气不太好,碰上了最容易搁浅的一段。倾斜,拖拽;换个方向倾斜、拖拽。反复了大半个时辰,船终于回到了安全航道。小波罗以为纤夫们会集体欢呼,他率先挥起手嗷嗷直叫。只有他一个人叫,纤夫们一屁股坐在沙滩上,安静地喘着粗气,衣服都汗透了,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他和谢平遥发现,纤夫里竟有三个女人,长年劳作,她们的身形和长相已经越来越像男人了。从远处跑过来四个小孩,找他们的纤夫娘了。谢平遥的儿子就这个年龄。他眼睛一热,招呼孙过程,把一把铜板送上岸,给四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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