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波罗明白谢平遥要干什么,也从口袋里摸出零钱,让一并带过去。
孙过程游到岸边,把钱分给孩子。纤夫们此刻站起来,开始欢呼,挥动上百只手对着屋船说谢谢。
往前走一里水路,他们就看见了一艘挖沙船。一条条小船围着那艘大船。小船上的工人手持一种奇怪的器具,长长的柄,下面是一个钢铁做的巨大漏斗。工人把漏斗形器具扎到河底,然后人离开小船直接踩到长柄上的一个个横档上,掌握好平衡后,身体旋转着往下用力,漏斗就会越扎越深。等漏斗从水底下提上来,水从漏斗周边细小的孔眼里流尽,剩下的就全是金灿灿的黄沙。沙挖上来,倒在连接小船和大船之间宽大的传送带上,摇动把手,黄沙就被送到了大船上。几条小船同时作业,每条小船上若干工人,此起彼伏,大船上沙堆越聚越高。挖沙工人看见对面船头坐着个洋鬼子,扎着大清国的假辫子,模样十分滑稽,一起取笑小波罗。小波罗先是友好地挥挥手,说完“Hello”就对他们竖起鄙视的中指。
午饭桌上,谢平遥代小波罗向孙过程竖起大拇指:“相当棒,拉纤的活儿都懂。”
“往北走水浅,搁浅是常事。”孙过程很有点不好意思,“早几年跟舅舅在沧州,拉过几回纤。”
十五岁开始,孙过程跟舅舅北上河间府谋生,辗转在沧州居留。平常跟舅舅和一帮叔叔大爷在码头耍中幡,生意萧条时,跟舅舅一起帮别人拉纤。
舅舅是练家子,年轻时在临清学过教门弹腿。这是一门以屈伸腿为主的拳术,山东直隶多少年里就有“南京到北京,弹腿在教门”之说。据传由一位阿訇所创,当然该阿訇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某一日,偶遇两只雄鸡打架,肥的一只生猛庞大,瘦的那只羽毛都遮不住身体,肥鸡盯着瘦鸡一顿猛咬,后者遍体鳞伤但斗志不减,好像撕下的肉、流出的血是对方的。日影西斜,肥鸡终于把瘦鸡逼到了墙角。退无可退,瘦鸡突然仰卧,两只干瘦的爪子迅疾地弹击它的胖敌人,但见肥鸡胸毛飘扬,跟按计划薅的一般干净,毛落血出,染了一地,比瘦鸡之前流得还多。肥鸡被自己的血吓坏了,败叫而走。阿訇琢磨良久,灵感大发,创出了拳腿并用的弹腿拳法。因为修习者多为回民穆斯林,习称教门弹腿。孙过程的舅舅是汉人,少年时因在清真寺里打杂,跟随师父修习了弹腿武艺。后来带外甥远走河间府,言传身教,孙过程也成了弹腿的一把好手。
耍中幡在南运河上是一门好生意,惊险刺激又热闹。幡面上花花绿绿,绣着各种吉祥威武的字画,幡杆上还可以装饰彩带、流苏和铜铃。雄壮的中幡在艺人头顶、额头、眉心、后颈、肩膀、胳膊、手腕、掌心、腰胯、后背、大腿、膝盖、脚尖辗转腾挪跳跃,在艺人与艺人中间推送传递,皇帝老儿看着都开心。孙过程跟着舅舅耍中幡,常听前辈谈及行业的光辉岁月:乾隆皇帝看了喜欢,赐给安头屯两件幡面,一面题字“龙翔凤舞”,另一面也是御笔,“人神共悦”;咸丰皇帝也爱看,同样御赐两件幡面,一个“风调雨顺”,一个“国泰民安”。孙过程和舅舅耍中幡入门极快。中幡本就是从船上的桅帆演变而来。行走在运河上难免寂寞,船工们就自娱自乐耍帆杆,耍出了花样和手法,再经过改良创新,就成了一门独立的中幡表演艺术。舅甥俩在河边生,在水上长,玩帆杆跟使筷子差不多,从帆杆到中幡,上手自然就快,玩了一年,中幡就像长在了孙过程身上。现在他的这一身块头和腱子肉,就是耍中幡耍出来的。那固然需要巧劲儿,更是一个力气活儿。
有几年生意不错,孙过程赚了一点钱。为取水浇田跟赵满桌家打起来的那十几亩地,就是用这些钱置下的。年头不景气,耍中幡的场子拉不起来,孙过程就跟舅舅一起去拉纤,出蛮力将就着糊口,等时来运转再把中幡玩起来。运河在,纤夫就在。北方地势高,河床就高,有多大的水也不一定爬得上去,船说搁浅就搁浅;到枯水期,行船更难,单靠风帆和篙撑桨划,在有些河段根本寸步难行;即便水势丰沛,也难保像屋船误入徐州那一段挖过沙的河道:水底下总有你看不见的沟坎,碰上了就只能祝贺你中彩了。纤夫就是行走在岸上的又一条运河,他们把搁浅的船托起来、运出去,让船重新成为船,在水上走,而不是一栋被迫扎下来的房屋、仓库或者再也动不了的废墟。在北中国的运河上,有大批纤夫游动在河边,搁浅的船,或行进需要提速的船,视船大小,少则三五十纤夫,多则几百上千。大型的漕船、官船、商船和楼船,纤夫们经常排成浩浩荡荡好几支队伍合力牵引,前腿弓后腿蹬,整个身体因为用力几乎要与地面平行。每个纤夫从纤绳上引出来一个大小合适的绳套套在肩膀上,绳套上裹上皮革和布,以便受力面积尽力宽展一些,不让绳子勒进到骨肉里。春秋及尚能开河行船的冬季,纤夫们只穿很少的衣服,就算那仅可蔽体的单衣,纤套一上肩,也湿得能拧出水来;到夏天,甚至春秋时的好天气,体面一点的也就穿一条裤衩,无所畏惧的,干脆一丝不挂,光溜溜的像条泥鳅在同样赤裸的队伍里艰难地挪动。孙过程和舅舅就经常跻身在这样的队伍里。天热了舅舅赤身***,孙过程做不来,身上至少有个裤衩,舅舅和老男人们就说:过程裆里的雏鸟金贵,还没被女人开过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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