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唱将(文:简枫)
一.
有一回我姨妈把我吓坏了。她坐在一辆大马车上,全身都被白布围着,白布围得不紧,松松垮垮地堆在姨妈四周。我姨妈像是一堆白布中间的凸起,那辆马车上有六堆这样的凸起。当时我不知道这里边有我姨妈,我妈和我说的时候,我也分辨不出哪一个是。
马车走得慢,左右摇晃,我妈说最前头的是姨妈。车上的人都在哭,最前头的哭得特别厉害。我说谁死了,我妈说是对门子三亮他奶奶。我说姨妈为啥哭,我妈说三亮家雇的。小孩子不让跟去坟上,我在路边等姨妈回。我妈说等姨妈回来你就给她要花馒头,你吃了以后就不害怕了。半个钟头以后,我姨妈回来了,胳肢窝下头夹着一卷白布,我说姨妈我要馒头。她抖落开白布给我拿,馒头沾了草节子,上边有红的绿的圆点。姨妈不像是刚刚哭过,和旁人有说有笑,我不明白她刚才为啥恁伤心。我妈让我吃馒头,我嫌埋汰不吃,我姨妈和我妈一上一下数落我。我把两块馒头揣裤兜里,出去玩了,走了很远有一个荒坡,毛毛草比我高,大鸟起落不止,嘎嘎叫。我掏出姨妈给的馒头使劲儿撇,馒头飞得老高,穿过毛毛草落到了更远的地方。后来我总是胆怯怕人,应当和那一年没吃馒头有关。
在乡下有个行当叫唱匠,也叫哭丧的,专门在葬礼上替人哭丧。给钱给物都不确定,唱匠哭丧是要一口一个尊称的。儿女花钱雇的,那就爹娘不离嘴巴,要是孙辈雇的人,就要低下一个辈分了。辈分越低给钱越多。也是好事。葬礼雇唱匠是一件丢人的事,总是让人指指点点说些福薄少孝之类的话。不雇人更是让人笑话,说一辈子苦扒苦拽活着没享着福,死了还哑默悄静地,下辈子怕要是个哑巴呢。合着人嘴两张皮,左右都有理。
唱匠走村,有活儿哪里都去。有一回我姨妈来了我们村。村里二娃那几年有俩钱儿,爹娘早早地没了,跟着奶奶过日月。二娃把山货倒腾到海边,又把水产运回山里,媳妇也换三五个了。好像1984年,场了地光了,二娃奶奶一夜安眠之后没再醒,听说要请好唱匠,我妈说你姨妈要来了。我说我姨妈来我也不吃花馒头,我妈说我是假干净。姨妈很有派头,青衣布衫圆口鞋,黑色帽子抿住了不多的白头发。很压场,她还带了一个徒弟,姨妈喊徒弟生子。没有爹娘的二娃里里外外地忙乎,眼泡子红肿。二娃的媳妇也不知道是第几个,到场的就有两个,也不闹腾都在那殷勤地走动,偶尔哭几声再抖落几下白衫,对于旁人的议论看起来也不在意。
生子和二娃并排走在最头里,二娃扛灵幡生子扶着二娃。生子喊一声奶啊,倒退着走。我姨妈坐在马车前车辕上压头领哭,咿咿呀呀地细数二娃奶奶生平事,听得场外孩子大人一片唏嘘。后来散场我看见姨妈脸上没有半点哭过的痕迹,我说姨妈你哭咋不掉眼泪呀。姨妈说眼泪早没了。一个人的眼泪还能没,没眼泪还能哭得那么真巴的。
我姨妈又得了一卷子白花旗,她说给我留下做被里,不带走了。生子搀扶着姨妈,至那以后我姨妈极少出现在葬礼上,她的唱匠生涯传给了生子。
那年我18岁。第一次我感觉人生如戏。
二.
我们村后来也有唱匠。之前他在邻村学校教过唱歌课,闲了就拉二胡。他叫赵鸣琦,同辈人都喊琦哥,老一辈就叫他琦子。
赵鸣琦吹拉弹唱样样行,热闹的场合都能找见他的影子。从学校回来他和我姨妈的徒弟生子走得近便,遇上富裕户办丧事,生子哭棂鸣琦唱歌,倒也成了一道很有看头的景。
一个大城市的钢厂占了我们村的耕地,我们村除了留下一个养老院以外,就剩下破烂不堪的废墟了。村里人到处租房住,等着政府部门给盖房子返迁。今年推明年明年等后年,三年五年过去了也没个准谱。一到天冷,家里有老人的就胆寒,生怕有个闪失把命丧到别家屋檐下。遇见好说话的还成,遇见各色的房主,等人落炕了就会三五天来望一回,说话就透着往外撵的口风。到天气越发冷了,有出的气没进的气,家人是要送去医院的,临了没去一趟医院是要被人戳脊梁的。在医院抢救也是个打葛针喂驴尽心思的勾当,没了也省心了。回自个的老宅基地铲出一块平整,吹吹打打的就送走了。留着一口气不撒手的,也不能回出租房了。起先都是回旧宅子搭棚子,等着那口气咽下。有一户人家忽然发病来不及去医院,葬礼上房主不饶硬是讹了三万八。闹到乡上不可开交,乡一把手出面决定将这些烂摊子推给了我们村的养老院。从医院回来直接去养老院候着,找一间多年不住人的偏房,蛛网横生尘土起舞。家人花钱买点山柴禾,将养着所剩无几的光阴。至此,养老院门前隔三差五的热闹起来了。西去在这里起步,人终究是要上天入地的。
赵六的葬礼算不上葬礼。他家分了几十万早早地被儿子败坏光了,儿媳妇也不知去向。他儿子叫祥子,祥子守着七八岁的孙子租不起房,就在地头搭起了彩钢瓦的棚子。日子八面漏风,赵六的最后一场也是在养老院门前上演的。祥子说彩钢瓦的棚子里不想沾了晦气。寒酸的事到了极致,村上人也不说啥了。都感觉那小孙子太可怜,上学放学少有热乎饭菜,方便面咬几口就算一顿。祥子雇不起唱匠自己又不会下力气哭爹,村里人坐等着看热闹,横竖不能两姓旁人顶了孝子贤孙的名去哭一场吧。稀稀拉拉的邻人,双手胸前交叉环抱着,风是生冷的,本家的几个叔伯弟兄只是派了女人过来烧几张毛头纸,六叔六大爷的嚎叫两声,起身拍拍屁股躲开了。
琦子来了。和他并肩的是生子。他自己穿戴好了白花旗的白布长衫,腰间扎了紧实的麻绳。生子没戴孝,扶在琦子的左侧。人群有些波动,交头接耳做着神秘的样子。琦子扎在赵六火盆边上,一口一个地叫爹。琦子和祥子上下差不了几岁,都是过了半百的人。一个糖尿病舍不得吃药打针,瘦到脱相。一个混丢了媳妇儿子,祖孙俩有一口没一口的一天两晌午的混。琦子哭得瘫软,祥子也哭,八岁的孙子在边上玩一个塑料玩具。来来回回的差点踢倒烧纸钱的火盆。早年间就疯传过,说琦子妈和赵六有一腿。还好有一腿,还真是得了有一腿,还好琦子默许了。赵六上路了,必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以后琦子也唱不动了。
后来有人说:祥子,琦子是你哥。祥子就骂:吃盐精的嘴别他妈瞎噗嗤,人家琦子哥是唱匠。有人就问了说唱匠你是给钱了还是给白衫了。祥子面子上挂不住,讪讪地走开了。
三.
他是邻村的,叫曹宗平。他妹是我同学,叫大凤。他爱唱高调的歌曲,牡丹之歌是他的最爱。那些年很是风光过,他在一个厂子管点事情,听说总带着搞一些文艺活动,逢有活动他就上台唱到过瘾。这几年他混得不随心,因为酒驾被开了,人的精气神也不那么足了。自己置办几样乐器,找上三五个投脾气的,连唱匠也肯做了。有人开玩笑喊他曹总,他也应下。
我二叔没的时候请的他,他很高很瘦,能编几句押韵的句子,场上也挺热闹。他穿着宽大的白衫子腰间扎一根白麻绳,像真正的孝子来回穿梭。后来二叔家的弟说二叔生前喜欢听歌,小辈们有的就喊曹总来两句。曹宗平也不推辞,站在简易的场子当间,白衫子被风鼓胀了,呼哒哒响。他唱北国之春唱牡丹之歌还唱一首友谊地久天长。他摇摇晃晃地下场,在场外摔倒了,像忽然颓废掉的一朵大牡丹花。人们扶起他,像扶起一朵过气的大花。他说来一杯糖水吧,糖低了。
我恨自个不善言辞,曹宗平像一朵大花瘫软下来的那一刻,我冲动了,想冲上去给二叔唱。我的腿灌了千斤铅块子,嘴也被贴上了封条,我的眼泪哗哗的淌,外人看来我是冷漠无声的。有那么一会我深深的羡慕唱匠,在婉转起伏中咿咿呀呀地说唱,借别人的场子诉自家的愁肠。
他后来也不知为啥忽然喝药了,他妹扶着哥放声大哭,出钱出力地抢救过来了。曹宗平有两任媳妇,前任姓付名玉秋,新媳妇姓方,住院的时候都过来看他。因为有孩子在,他也是这一顿那一顿地两头跑。乡下的男女之事就是民不举官不究。出院的时候大凤问他哥去哪里住,两任媳妇都在谁都不出声,曹宗平支撑起虚弱的身子,将左手平摊给大凤。大凤低头一看上边是歪歪扭扭的一个“付”字,她一把拉过付玉秋喊了一句嫂子。侄女侄儿一家人抱作一团。
一个人往往是好了伤疤忘记疼,因为搁不住作。后来听说他又脑梗了,说话也不利索,唱歌漏风。有那么三两遭他斜靠着院子里的老树,勉强能把二胡拉出音儿来,也是四散着不在调子上了。他最后没在小媳妇屋里,葬礼上没有别人为他唱。儿女们也没来,只有方姓媳妇送了他。似乎听得清楚,她唱了一句是:冤家啊,我上辈子卖盐卖醋损得啊,叫你坑害得不人不鬼。他的那一套乐器响板伍的,都随着他的旧物一把火燎光了。
逢秋深逢冬初,孙庄李庄王庄小马河子,三五天就有白事一场。唱匠渐渐没了,人们图省事震天的音响往边上一摆,喜歌就开唱了。
四.
庚子年阴历九月,月亮圆过了。我老叔没了,侄女侄儿都到了。我拉住老婶子的手,还没等说话,老婶子就说我给你老叔雇了一个哭七关。四周围了很多乡邻,他们住的不集中,像秋后遗落在大地上的籽粒。在人间,他们卑微低矮,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来是忧还是喜,麻木僵硬。我需要多辨认几眼,才能认出他们。我在心里喊他们的名字:二毛、秃丫、顺子。我看见春信媳妇儿了,我上前喊嫂子,她赶紧拉我的手说诶呀妈亲我小姑子啊。我老叔没有闺女,七个侄女担起了拜祭头的重任。在一身青色的外头罩了七尺白布长衫,长跪。唢呐吹了七场,水果点心供桌都在头顶匆匆地过去。小娃子们跑过来抢了一哄而散,不知是谁把我搀扶起来。父亲在的时候,兄弟五个不怎么往来,叔伯兄弟姐妹也只是一个名义。老叔没了,哥五个就剩下三叔和四叔了,许是各自心头都怀有了一种悲凉吧,忽然显得亲近起来。乡下人在白事上往往特别爱纠结礼数,谁到了谁缺席,且有舌头根子可嚼呢。
我四婶子没的早,四叔那股子有两个妹子,加上我和我妹,姐四个站一起,想的多是自家的娘亲。我老叔没闺女,七个侄女也达不到震天动地的效应,人们小声儿叨咕。少顷唢呐声尖利地窜出来,我抬眼看看天,青灰色的云很低。唢呐声悲怆凄凉,一个女子穿着和我一样的孝衫噗通一下跪倒,开始这一场葬礼的高潮部分:哭七关。老叔家的弟弟弟媳妇在强力的感染下也哭到眼睛红肿,我想当我们与亲人天上人间两相隔的那一刻,内心不仅仅是悲伤,还有三分愧疚两分缺憾吧。“香烟升九天,儿女跪在地上边”,那个白布汗巾满遮着的女子,嗓音高亢音域宽广,一声声呼唤仿佛她就是老叔的亲闺女。我感觉羞愧,我为啥不能承担起哭七关。我想起娘没了的那天,我内心被悲伤的潮水撞击得支离破碎,却一声也哭不出来。后来一个和我娘最要好的本家姑到了,她的一声我的嫂子啊,我一下就崩溃了。我抱住姑,哭得瘫软,几个妹子拉不起来。
哭七关真长啊。像一根无形的钩子,勾出了看客各自不同的心怀事。青灰的云更低了。“金鸡关,恶狗关,望乡关,衙差关,一路到西天”。没人去扶一把哭七关的女子,听说这一场一千五百块。看她起身费劲,跪得太久了,我想上前扶一把,有人拉我衣襟阻拦我。在去往墓地之前,我还是找了机会和那个女子说:你哭得让我感动,你辛苦了。她说没啥我是干这个的。我俩眼光对视的时候,她满脸都是泪水,而我没有。
我终于在五十年之后知道奶奶也有坟地。老叔的坟很小,在奶奶脚边上。回来的路上,手机响了,有一个加好友请求,备注是:我是哭七关的,大姐加我。我点了通过,她的名片是:红白喜事传媒。
此时我已老,心里有杂草一样的沧桑。我手里攥着一个马兜铃的小篮子,碎了然后濡湿。
我想起姨妈来,至今我都没吃过花馒头。胆怯的毛病怕是好不了了,也罢,穿大鞋走大路就不会有大的闪失。老家偏落后,唱匠混杂在众多匠人中间,是不入流的一行。木匠瓦匠铁匠等等,那说起来脸上有光的。没见谁会以唱匠为荣。
而我以为乡村唱匠他们是将。(457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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