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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向高处
10月18日。昨夜风刮得响,雨密密扎扎。水洼里反射路灯的光影,雨点落进去,溅起碎的雨花。街上银杏树,叶子开始落,叶落,枝傲,向天空伸出简洁的线条。傍晚下雨落叶凄冷。明天如果晴,刮些轻风,蓝天上将浮一些清高的云朵,干净的树,城市的楼群,田的沟垄,都会触及到心里的辽阔和安宁。
今早温度比昨天低不少。一所学校,四周竖立着铁的栅栏,几株瘦菊上沾了露水,斜压着荒草。谁种的几棵芸豆有的还开着紫色的“小碗”。方瓜铺着大叶绿里乏黄。奇怪秋虫不像鸟,很少在早上叫。麻雀也不见一只,它们好象只在冬天才出现在城市——如果抛去街路上车人的噪音,校院的这一角是安静的。我透过栅栏,看我儿子背着大书包费劲地走,很快消失在教学楼的后侧。教室阳台,隐约有几盆绿色植物。
我骑个小自行车,上班,送儿子上学,去妈家,一天乱跑。吃不了太多,穿的简朴,用脚赶路,小文章也不要头版的,日子很短,坐下来晒太阳,一个不算太穷的穷鬼完全可以成为精神上的富翁,条件是转向,由外而内,内里的世界和宇宙一样阔大、丰富、安宁——这些想法,我先是书上读的,后来渐渐成为我自已的。那天翻看美国自然文学作家巴勒斯的《自然之门》,有一句话:散步也可以作为一种事业——这让我愉快乐了七八天的时光。我儿子为提高语文成绩,报了课外补习班,他听她妈妈的话,我的话是:写日记,观察,大自然散步去啊!
那天大雨,我一个人山上看树,满山树的叶子都有我心灵的阳光。唯有宽阔承载着孤独,人与人的难以沟通和理解是生活的常态。学习树,树是沉默的,它一心活向高处。
山的那坡
10月25日。下午2点。锦江山的那坡,我散步到一棵栗树下,斜着躺着记下今天的日记。
这是一处背风的山沟。我写字的白纸上,有笔尖的影子。细草枯叶在我膝边轻轻晃动,阳光照着整面山坡。树下铺满了落叶,树影在落叶上躺着。三五户人家,房上的红瓦稍旧了。小形鸟在山坡树间飞来串去,我叫不出一个名子来,这无关紧要——哪个门纲目科属种,都不给它们带来荣誉。在这片安静处,我听到了一首风、草木、生灵的合奏曲:不远处,大鹅在舒展着它们的野性,声调高昂,音色钢亮,有雄伟、奔放、大江东去、从头再来的气魄,稍带着愤怒、暴力倾向,这与我身边的几只山雀的细致和婉约不同。牛在哞叫,牛的老实,主要指它的憨厚和讷言,一般不表达,哞的那几声,一定涉及耕种、秋收、草料、阳光、爱情,代表土地的厚度,农业的深度。下坡一群鸭子叫了半天停不下——鸭子的叫声和喜鹊相仿,声音宽、涩,嘴也杂,欠缺整体构思和细节联想——某一只忽然把自已的那个音儿,用力拔高,使劲一拧,才止住这场喧闹。狗吠也持续了一段。风吹叶子如“弥撒”(我不了解“弥撒”仪式,直觉吧,它安静)。
一只小个儿蜜蜂,伏在身边的一枚枯叶上,一下一下,撅屁股。苍蝇俯耳,嗡嗡两下,旋即飞上一堆新牛粪。苞米地,不大的一块,收割完了。苞米攒子,是丰收和团结的准确象征。一些苞米杆,倒伏在沟垄上,结束了一生,我替它们往明年春天看。对一只鸟来说,结籽的荒草也是丰收,秃树上挂了许多豆角儿一样的种子,鸟放心了,对立冬、冬至、小雪、大寒甚至有点期盼了。这个节气听不到虫声,它们严格遵守指令,隐身而退。我小的时候,大约在“寒露”前后,鸭绿江上游万宝江口,那是一大片低稀的草甸子,水鸟、蚂蚱、蛐蛐映在黄昏的光影里一齐飞舞,在大江边合奏,之后,大江隐去霞光,夜幕正式拉开,萤火虫一个接着一个登场,记着谁的一句诗,大概是:萤火虫,永远举着一盏小灯笼,小心地找一件,永远找不着的东西。很美。
我一个人下午的光阴,这样在观察和想象中安静地舒展。
正写上行“光阴”两个字的时候,一只蜻蜒忽然造访了我,停落在我的纸页上,我细看它,象自升飞机;但比喻它为一架冲浪滑板,或者来自天堂的微形马车,又更合我的直觉——它秋浪里翻飞,路过此地,在我的笔尖旁,独自歇个脚——笔尖之外的,由它继续飞着观阅吧。
它伏着,歇足了才飞走。
小步圆舞
10月27日。雨下了一整天。雨水在街上流成溪了,几枚细小的银杏树叶顺水飘流,经过一春一夏,银杏树叶沉淀出了金黄,几乎没有污点,这在秋天的叶子中少见。史铁生在《病隙碎笔》里写到,“我看好徐志摩《再别康桥》里的一句,‘轻轻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在我看来,这是最好对生死的态度,用作墓志铭再好也没有”。我默念了这一句,献给叶子。
雨更大了。我打伞进山。
一只喜鹊入了无人之境,在园路上散步,遇台阶跳上,长长的燕尾服沾了雨水并未影响其绅士风度。秋雨并不把愁下在林间。雨打树叶,演奏给喜鹊的是“小步圆舞曲”。记得一个外国电影,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大雨中边走边舞,伴奏的是小提琴、小号、长笛,钢琴。麻雀在靠公园大门的几棵树下蹦跳穿飞,它们叫声不婉转,羽毛是麻布一样的简朴,它们遍布林间、田野、城市小区、农家前后院。今天树下蹦跳的麻雀越来越多,它们很勇敢。
雨淅淅和树交流,树的叶子最大程度放松。
一棵是日本厚朴,原产于日本北海道,叶子宽大开阔,形状大小和老柞的差不多,一面白色,一面深灰,几枚已经落在地上,弯曲成碗的形状接雨。昨日天晴,就在这棵树下,一老太太拣大叶,拣了厚厚一叠。“这叶有什么用?”“没什么用,就是拣着是好看的!”“您多大岁数?”“91啦。”“身体好,能活100岁。”“这就够了,不走啊。”她笑笑,好像有些愧欠。我扶一棵大树,看她:小黑皮鞋,白发如雪,梳洗得干净利落;对襟小单袄上褪不尽的花色。
这棵厚朴的邻居,一棵黄菠萝,树皮粗裂黑厚,上好的药材,树叶落尽,枝间挂着串串黑果,葡萄粒大小,落了满地,前几日我看到一群小山雀在这饱餐了一顿。另一棵什么树,挂着稀疏的几枚微红暗紫的树叶,单薄,拘谨。雨中的银杏树叶,干净得无与伦比,这样的完美,惊动人心。在秋天,用“金黄”和“彤红”分别来形容银杏叶、枫叶,非常准确,她们为秋天增添了某些夸张的情调,有虚构或想象的意味。我低头看草,几棵依旧绿着,一棵看似小辣草一样的(细看与我老家万宝江边那种大株辣草并不一样),还向上竖着蜻蜒一样的尾,开着红粒粒;还有两棵小草伏着地面,开着小白花。我相信,它们能开到大雪。
这秋雨中的小花,开出一种不流于俗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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