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里斯朵夫(卷一 黎明 第三部 日色矇眬微晦)(6)

    不错,这音乐明明是熟的,可想不起在哪儿听过……祖父笑道:“再想想吧。”

    克利斯朵夫摇摇头,说:“我想不起。”

    他仿佛心中一亮,觉得这些调子……可是他不敢……不敢指认……

    “祖父,我不知道。”

    他脸红了。

    “哎,小傻子,你自己的调子还认不得吗?”

    对,他知道是自己的,可是给人家一提,倒反吃了一惊,他嚷着:

    “噢!祖父!”

    老人喜洋洋的把那份谱解释给他听:“你瞧:这是咏叹调,是你星期二躺在地下唱的——这是进行曲,是我上星期要你再唱而你想不起来的——这是小步舞曲,是你在我的安乐椅前面按着拍子跳舞的……你自个儿瞧吧。”

    封面上,美丽的哥特字体写着:②——

    ②哥特字体俗称为花体字,产生于十三世纪,早期印刷书写多用此体。

    童年遣兴:咏叹调,小步舞曲,圆舞曲,进行曲。

    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作品第一号。

    克利斯朵夫简直愣住了。他看到自己的名字,美丽的题目,大本的乐器,他的作品!……他只能结结巴巴的接着说:

    “噢!祖父!祖父!……”

    老人把他拉到身边。他扑在老人膝上,把头钻在他怀里,快活得脸红了。比他更快活的老人,装着若无其事的声音和他说(因为他觉得自己快要感动得忍不住了):

    “当然,我按照调性替你加上了伴奏跟和声。还有……”他咳了一声,"还有,我在小步舞曲后面加上一段特里奥,因①为……因为那是习惯如此!……而且……我想也没有什么害处。”——

    ①特里奥(Trio)原义为三种乐器合奏之音乐,称为三重奏。但十八世纪后期小步舞曲之第二部常称为特里奥,乐器数量及音乐本身均与第一部小步舞曲成为对比。

    他把那段特里奥弹了一遍——克利斯朵夫因为能跟祖父合作,觉得很得意:

    “那末,祖父,也得写上您的名字啊。”

    “不用写。除了你也用不着别人知道。只要……"他声音发抖了,“只要将来我不在的时候,这点儿纪念能教你想起我。你总不会忘了祖父吧,嗯?”

    可怜的老人没有把话完全说出来,他预感到孙儿的作品将来不会象他的一样湮没不彰,所以在自己那些可怜的调子里挑了一个放进去。而这种对假想的荣名沾点儿光的欲望,也很谦卑很动人,因为他只想以无名的方式参加一-E思想,不让它完全消灭——克利斯朵夫感动到极点,拚命把他亲吻。老人越来越压不住自己的感情,一味亲着他的头发。

    “你说,你不会忘了的,是不是?将来你成了一个音乐家,一个大艺术家,为家、为国、为艺术争光的时候,成了名的时候,你会记得是你的老祖父第一个赏识你,第一个料到你将来的造就的?”

    他听着自己的话,眼泪都上来了,可还不愿意给孩子看出他动了感情。他狂咳了一阵,沉着脸,拿乐器当做宝贝似的藏起来,把孩子打发走了。

    克利斯朵夫回到家里,快乐得飘飘然。路上的石子都在他周围跳舞。可是家里人的态度使他有点儿扫兴。他得意扬扬的忙着讲他的音乐成绩,他们却你一声我一声的嚷起来。母亲嘲笑他。曼希沃说是老人家疯了,与其把孩子弄得神魂颠倒,还不如保养保养自己身体;至于克利斯朵夫,得趁早丢开那些无聊的玩艺儿,立刻到琴上去练四个钟点。第一,先得把琴弹得象个样;至于作曲,将来有的是时间,等到无事可做的时候再去研究不迟。

    这篇大道理,初听好似曼希沃想防止儿童年纪轻轻就趾高气扬的危险,其实并不然。而且他不久就会表示他的意思正相反。但因他自己从来没有什么思想需要在音乐上表现,也不需要表现任何思想,所以他凭着演奏家的迷信,认为作曲是次要的东西,只能靠了演奏家的艺术才能显出它的价值。当然,他对于象哈斯莱一流的大作曲家所引起的狂热也并非无动于衷;那些掌声雷动的盛况也使他肃然起敬,(得到群众捧场的,他无不尊敬);可是他不免暗中忌妒,因为觉得作者抢掉了他演奏家应得的彩声。经验告诉他,人家给大演奏家捧场的时候也一样热闹,而且特别是捧他个人的,所以受的人觉得更舒服更痛快。他假装极崇拜大音乐家的天才,但非常喜欢讲他们可笑的轶事,使人家瞧不其他们的头脑与私德。他认为在艺术的阶梯上演奏家是最高的一级,因为他说,既然舌头是人身最高贵的器官,那末没有语言,还谈什么思想?没有演奏家,还有什么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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