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盆_经典散文_.

       没有什么比脚盆更深邃神秘的物器了。一只脚盆,可以将一个人从生到死的全部内容囊括。走近一只老旧的脚盆,我的内心紧张得不行,在咚咚咚的跳呢。其实不是紧张,是敬畏。
      脚盆呈荷叶状,底小口大,长了一身绿苔,是许家大屋最后的一只,也是整个梅溪这条水域上最后的一只。尽管老得近乎荒诞了,在阳光下仍能依稀辨出墨色暗淡的大全二字。大全是谁?是远近有名的一个霸蛮屠夫,杀猪的恶角。恶角好哇,一刀在手,所向披靡,含了高超雅致的成分。否则,庄子的《庖丁解牛》便凸显不出道的意味与深义了。
      乡人也真雅致,把一个装水的木盆儿做成荷叶状,且名曰荷叶盆。用桶从溪里汲来水,往盆里一倒,便满盆哗哗地旋转,果真有雨打芭蕉露滴荷叶一般的意境了。这盆儿有了这么个优雅的名字,足见乡人对美好事物的向往。一个烟火人家有了个荷叶盆,也就有一种浓郁的生命气息了。脚盆,从字面上想,首先应该是洗脚的。但更多时候用于洗整个身子,全须全尾地洗,洗得白亮亮的一片。但洗不去的是那满盆化入岁月深处的血腥味儿,那味儿渗进木缝里去了。那年,许家大院八木匠的瓦屋里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啼哭渲染得一片光亮。一口崭新的荷叶盆里,盛满一汪鲜红的血水,一双手托着啼哭的婴儿在细细清洗。一条崭新的生命来到这个世间是该洗得干干净净的呀。一绺绺的血,带着母亲的体温洗入盆里,刹那间就将一盆的水染红了,那雄壮的啼哭也渗入盆里,映红了一座瓦屋。他那干木匠的爹很是欣慰,将满盆的血水泼入溪里,一条溪也红了。真是个大发大全的兆头啊,木匠用毛笔蘸了墨汁,略一运神,在木盆上写下许大全三字,这脚盆就有了姓氏和归属。
        浸了血的脚盆充满了某种不可知的灵性。村人说,见了血就好,红运当头长命百岁呢。在日后的抹洗中,许大全那小子果真吉祥如意不哭不闹了。笑。一脸顽皮的笑。谁知吵闹不断的却是后栏里的猪。真怪,这娃儿每次仰头一笑,那栏里的猪们闻到笑的气味,就拼命的向外撞,逃。木匠见了,也嗤嗤嗤的笑。仿佛一下子全明白了。
       许大全直到死都没弄明白自己后来为何成了一个屠夫,甚至见到猪和脚盆,就有一种把猪逮到屠凳上给它一刀子的冲动,遏制不住的冲动。他是17岁开始杀猪的。此前,他仰头一笑,猪会莫名其妙的逃走。后来干脆不笑了,那些畜牲奇迹般地竟摇着尾巴拱着嘴唇亲热的围拢来,扯他的裤脚。他走一步,畜牲也紧跟一步,哼哼唧唧的,一片欢乐。那个冬日,他在上屋场的大枣树下看别人杀猪,那人一连捉了三次,刚按在凳上,猪一顿乱踢脚盆,跑了。好容易几条汉子将猪逼进走廊,逮头扯尾终于将畜牲捉上板凳。在颈脖上给了一刀,那猪乱踢乱蹬,嘣一下,跳到地上,带着那刚进入几寸的刀没命的逃走了。许大全很是不屑,说他就这点能耐。那人不服,你行,你来。来就来,许大全捋了捋袖,待人将猪儿捉来,伸手在那畜牲的背上抓了一把,仿佛在说,兄弟呀,这世为猪,下世做人,赶快投胎吧。那猪果然不叫不喊了,温顺地躺在屠凳上,似乎在急切等待他那充满快感和幸福的一刀。手起刀入,只一刀,就让那猪走向了幸福的高潮,那感觉让猪舒服极了,除了痛快,便是逐渐步入圆寂之境,享受天国美妙的福音。猪望了许大全最后一眼,在感谢他那美妙的一刀呢,让自己在良辰吉日踏上了投胎做人的征途。那刀抽了出来,在阳光里亮晃晃的,却不见一滴血。血,呈一条直线射入放了盐的脚盆里,找到了准确的方位。血一出,猪的魂儿就上天了,飞到要生产的那个瓦屋去了。许大全说,猪血要趁热煮,趁热喝。其实是谎话呢,他知道一地坪的人喝了猪血汤,说不定其中哪一个下世投胎要做猪,可他就是不说。说穿了,要折阳寿呢。
       斩了一头猪,那么从容的斩了一头猪,自然让村人佩服得不行,连他自己也没弄清楚到底是咋回事就把一头百十斤的架子猪舒舒服服地给斩了,斩得太利索太自然太有激情,仿佛根本没有斩。打那之后,不用别人说,自觉干这行痛快。他在村前走一圈,身上的气味漫开去,那些猪们鬼使神差的就向他点头哈腰,吵吵嚷嚷一片欢呼。尤其那些体态丰盈的母猪或少女猪们还挤眉弄眼,在谄媚呢。似乎在说,给我一刀吧,让我来世做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千人爱万人求真是太好了。在千呼万唤中,许大全神使鬼差地准备齐了刀儿,钩儿和挺扛,满满一竹篮。脚盆是现成的,许大全脚盆。且在门前立了个“大全解猪点”的招牌,也订了个规矩,不上门解,要解猪的,牵到点上解。他把杀猪唤成了解猪,似乎少了许多杀气,也让猪们听了高兴,说这许大全够哥们,有品位,士为知己者死啊。于是,一夜之间,猪们用暗语或身上的气味相告,仿佛要将这一喜讯传给满世界的同类,争取来世全变成人,与现实的人一争长短。
       许大全将招牌一挂,猪们兴奋了,村人也兴奋了。一只只猪们兴致勃勃地跑,一路上唱着节日的歌儿,迎接那美妙的一刀。许大全个头矮小,膀子却有力,百十斤重的猪,往屠凳上一按,弹不动跑不掉。这气势,与猪们的自觉配合密切相关。猪们知道,这是个美妙的节日啊,不守纪律就显得太没素质了。许大全也在内心感叹,去吧,去吧,来世好好做人。只一刀,那只膘肥体壮的猪就幸福地闭上了双眼。打挺扛,吹气,淋开水,剐毛,开背,上楼梯破五脏六腑,下头割尾,洗大肠小肠,四分五裂肢解身躯等等,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刀锋所至,目光所触,激情饱满,如入无肉无骨之境,一派从容。又一刀,那只体态丰盈的少女猪双眼一闭,在享受难得的快感和高潮,哼了一下,魂儿飞上了高空。那鲜红的血,溅入脚盆,用刀左三圈右三圈的搅动,便匀了。取走一盆,又溅一盆,红红的,渗入木盆的内心,便长在脚盆里了。不管怎么说,用鼻一闻,那血汁的气味撞得人直打哆嗦,但渗了血汁的脚盆最易洗去身上的污垢的汗渍。夜间,许大全照例用这脚盆洗澡、洗脚。将全须全尾的一个人洗得精神焕发,一身光亮,通体爽快。那感觉的确太爽了,太爽了。一个闻久了血腥味的人,闻到的不再是血腥气,而是一种香味,肉的香味。躺在床上,回味日里解猪的情景,那状态美啊。就那么轻快的一刀,一只只猪们就怎么不明不白的走了呢?连最后的挣扎也那么富有诗意。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太玄了。
       猪解多了,很容易养成惯性,万事万物都有惯性。一日不解猪,许大全心里就堵得慌。刀子一晃,一脚盆的血。鲜红的血,如日头照亮双眼呢。那颜色,传入大脑,浑身的血管也一同舒张,血流翻涌,充满了沸腾不息的激情。手里的刀也激情澎湃,所向披靡,走入高妙之境。在被血染红的脚盆里,他倏然找到了人生的快乐和彼岸的意义。日子久了,便成了嗜好,以致于后来他见到了猪和脚盆,便有一股莫名的冲动,遏制不住要给猪们一刀的冲动。那日晌午,他给邻居解完一头猪,不知怎地,突然仰头大笑,那多年不见的笑声在地坪里起伏,让人毛骨悚然。村人便嘀咕,这狗日的猪杀多了,有应验呢。就在鲜红的血冲向许大全脚盆的那刹那,他那长得膘肥体壮的独苗儿子在溪边砍柴,一脚踩空,掉入门前的溪里,乱划了很久,终于没有起来。许大全自然悲伤得要命,少不得捶胸顿足、呼天抢地一番。哀伤过后,便想,万不该那仰头一笑啊。刀子一晃,大怒,畜牲,莫怪老子心狠哪。
       许大全果真狠了心。那突然一笑后,全村的猪们也突然紧张起来,闻到了他的气味,拼命地逃,仿佛嗅到了一股死亡气息。那个冬日的黄昏,如血的夕阳染红了地坪里的脚盆,许大全近乎疯狂了,将那头百十来斤的猪往凳上一拖,拼命地压着,使尽力气,狠命一刀,那血直冲青天,溅得他一脸通红。这狗日的杀红了眼,抹一把嘴唇,在笑呢。那猪且踢且嘶、乱蹬乱弹,发出一声声绝望的嚎叫,眼角濡湿了一片,那是什么?是泪水,绝望的泪水,这是动物与人类的生死较量。然而,面对人类残忍的杀戮,猪们只能发出最绝望的抵抗和无奈的呐喊。谁都知道这猪是杀不得的,五爪灵官哪。但许大全硬生生的把它杀了,杀得脚盆和脸上到处是血,流淌一地的哀嚎,让村人毛骨悚然。那个黄昏,一村大大小小的猪们倾巢而出,流水般涌入他的瓦屋,屙了一地的屎尿,然后一夜之间奇迹般地消失了,消失了。这一举动,村人不得其解,一头雾水。
       那夜,杀了一世猪的许大全也奇迹般的死了。咽气之际,一遍一遍的作猪叫,喉咙咕嘟咕嘟响,口里冒出一股一股的白泡,哼哼唧唧,很久不能断气,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牵扯着。好在邻村来了个深明究里的同行,在地坪里摆了个案台,点了三炷香,将那写有许大全三字的脚盆盛了水,撒了盐,用一把杀猪刀在盆里左三圈右三圈搅了几个来回,说,好日好时,放心去吧。至此,那屠夫才眼一闭,喉咙嗬的一响,去了。去了好哇,幸福地去了,好投胎呀。投胎之前,免不了让许大全坐在那只他出生时洗浴过的脚盆里,重新抹洗一次,用瓦壶从溪边舀来水,净净的洗,然后胸前抹三布,背后擦四巾。这样,一个人的前三后四,就在血腥味浓重的脚盆里完成了。有了这前三后四,那屠夫可以放心落胆去投胎了。
      不久,村人隐约传出,那五爪灵官是他爹呢。夜里,有人听见脚盆里飘出一阵阵呜咽,在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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