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家乡隔着一支笔的距离。
这支身高六米六的巨擘,凛然地站在村口,被绿植掩映,直上云霄的姿势,让两岸青山显得格外渺小。由王立平题写的“诗上庄”三个鲜红的大字,深深刻进大理石做成的锗黄色笔杆中,赫然醒目。有笔必然有砚台,砚台是根基,就像先辈早已谱好的长阙,后人只需补上几笔。听,刻在砚台上的刘章先生书写并题字的诗作《沁园春.上庄》早已被小村庄的人们传唱,不管是在舞台还是路边,他们随口能用诗歌说出家乡的过去和现在。在这里,美国诗人梅丹理深深鞠了三个躬,他说:诗上庄是个纯粹的诗歌故乡。我每次见到这支笔,心中都会莫名地激动,它成了村子内外的分水岭,成了家的标志。这里有我的祖先,亲人,更有我不可忘却的童年,我所有的困惑,都被这支笔一一解答,包括历史的记忆和未来的线索,它能看懂小村庄以及每位来者和归人心事,还有一波三折的生活。此刻,这支笔在一方砚台中,站成凝重的样子思忖着。它让山花,土语,鸟鸣变成抒情诗,它任白云在头上,肩上抖落着心事。
我站在它的脚下仰望,心事顺着笔杆缓缓流淌,一直流到笔尖。然后饱蘸诗砚潭之墨,书写人生。刘章是我舅爷,他出生在这个小山村,就是用笔坚持不懈地书写,才走出大山,走进省城。有笔就得有墨,墨就在离他家不远的山涧下,名为诗砚潭,这名字是劉章老先生起的。墨色的水是从地下汩汩流出的,溢出的部分顺着河谷流淌,汇入小横河,而小横河是小村庄的母亲河,它滋养着五百多人的生命。
老先生发现诗砚潭是在一九七三年的冬天,当时他准备去山上砍柴,路过这个三面临壁,一面蓄水的石井子,那形状在他眼里像极了一方砚台,水呈墨色,于是,诗心厚重的他坐下来,开始苦思冥想,一会儿“石砚潭”的名字赫然而出,他立刻从兜里掏出笔,在崖壁上画了一朵荷花,还把“石砚潭”几个字题上去。后来因为他喜欢写诗,这砚台正是他研墨运笔之地,于是才思敏捷的他就顺理成章的给这潭水正式更名为“诗砚潭”。
这好像也成了暗喻,笔站在村头,墨藏在村尾,他诗歌的内容正好囊括整个村庄的人和事,满满地都是对家乡的情感。这种情感,不仅改变了小村庄的命运,也改变了家乡人的命运,其中包括我。
在石家庄上学时,有机会就去他家,那时他就鼓励我读书,所以大学里读了好多名著,都是受老先生影响。后来送我一本签名的诗集,遗憾的是被我弄丢了,现在手里连一样他亲手赠与的东西都没有。毕业后我回县城当了一名教师,他还打电话关心我的工作情况。
由于相隔较远,见的次数偏少。直到二零一八年,在四叔的引领下,才开始学习诗歌,心想有一天也要出本诗集,拿给老先生看,能和他一起谈诗歌,我的第一首诗就是给他的,那天打电话,兴奋地说:“舅爷,我也写诗了,我要读给您听。”然后,我就把那首《走近刘章旧居》读给他。他非常高兴,还鼓励好好写。我写了好多诗上庄的诗歌,可是怕总打电话会打扰他,先生因做过胃切除手术,身体不是很好,所以我就减少了打电话的次数。有一次我把《刘章门前的老柳》,站在柳树下朗诵录成了视频,给先生看,他非常开心。
那棵柳树是他去北京出差时,在路边捡回来一根小枝条,现在已经长成根深叶茂的大树。当时村子里还没有柳树,那棵树上剪下来的枝条又开始在全村被栽种。我们给那棵树起了名字,叫会讲北京话的“刘章柳”。它不仅有宽度、高度,里面还蕴藏着我们要挖掘的深度,它成了这座老屋的铁证。
先生的老家现在被称为“刘章旧居”,在诗砚潭下面五百米的地方。三间主房,西侧紧挨着一间耳房。旧居白墙黑瓦,古朴素雅,给人简朴而宁静,悠久而亲切,古老而柔美的感觉。岁月斑斓的白墙上是他亲手留下的墨宝,题的是毛主席的诗词并配图,字体隽永,图画清新。但依然没有覆盖住年迈的痕迹。这座老房子经过岁月的洗礼,脸上已经刻出一条条深深的皱纹。
每次去那間老屋,我都不由自主地叩响了门上那光滑的铜锁,欲要敲响沉睡的老屋,和屋内曾在煤油灯下奋笔的老人。其实门并未上锁,他的侄女在帮忙打理房间,于是径直走进去。东屋,一对红色的柜子,还有一个手绘花的柜橱,旁边有两把椅子,西屋除了板柜还有一个书橱,过去的家具都是找木匠打的。书架上放先生的诗集,我随手翻开一本,一股浓浓的乡愁扑面而来。泥土地面早被踩的瓷瓷实实,火炕上仍然铺着花色图案的炕单。我想象着舅爷和表叔灯下写诗的样子,表叔笔下那盏《母亲的灯》,吹了,点上,吹了,又点上的场景仿佛再现,那淡黄色的灯光果真像母亲的乳汁,成了他一生的口粮。
走出房间,我感慨万千,想着自己为了走的和老先生更近一些,恍若身披盛装从唐朝走来的女子,沿着诗砚潭逆流而上,把所有心事风干成唐诗宋词,如今却只能站在他的铜像前,轻吟,只有门前的那棵老柳,日夜守侯着他曾经的乡愁。素简地老屋只能孤单地行走于四季,过去是诗,现在还是诗,我好想窃取他对家乡四十年的感情,走一下他曾经走过的路。
可是今年正月,先生因心脏病去世。
二月二十日,正值疫情严重时期,那天下午,突然接到四叔的电话,哽咽地说:“晓娥,刘老先生去世了”,我“啊”了一声,他接着说:“由于疫情,咱们也不能去他家里,就用诗歌接老人回家吧。”当时正好是吃饭时间,我哪里还能吃得下去,赶紧搜集图片,找人制作挽联,然后开始接收来自全国各地悼念先生的诗词,制作美篇。看着那张黑白色夹着烟微笑的照片,两旁挂着“ 驾鹤西天寻诗去,泣鹃乡土唤春声”的挽联,读着那一首首让人心痛的诗句,眼泪止不住地流,我们用诗歌接一位老人回到他的故土,天堂里又多了一位牧羊人,那里依然花半山,草半山。一个多星期,接收了近三十万字的诗歌,唯一遗憾的是没能让他看到我的诗集。
先生是小村庄诗歌的源头,是这里的第一支笔,在他的引领下,整个小村庄布满了诗歌的石刻,来过世界各地的诗人,而乡亲们也都拿起笔,书写小村庄的未来,命运也因此改变。
每个人的记忆里总会有那么几个人让人难以忘记,而先生是其中之一。我轻轻抚摸这支高大的笔,也许他早就看懂了每个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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