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业本】
那是远去的九一年,广播电视上不停地宣讲着开放和现代化的成果,生活的种种可能在无数个别处变成了现实,那不是属于我们的现实,那些繁华艳丽来自另一个世界。在渭北高原上的小村庄,一片旷野上,几个少年正追着几张在风里翻飞的纸片。这不是打发时光的嬉闹,这是一场远离人群的争夺。那些麻纸,是风从坟头上吹飞起来的冥纸,在追抢的少年眼里,这些冥纸褪去了大人们所赋予的意义,作用回归到了纸的本质——写字。是的,少年们在坟头上收集着这种颜色暗淡的冥纸,回家将它们裁剪整齐,一头用针线缝紧,就成了他们眼里的作业本。他们不会告诉家长实情,问起了只说是捡的或者别人不要的。虽然在冥纸做成的本子上写作业字迹难辨,老师也不会多说什么,这些被学生当做庄稼耕耘的老师,对这片“土地”里的墒情再清楚不过。
我也整日为作业本发愁,也想过和别人一起去坟头上捡冥纸,可我不敢,坟对于我的暗示让我从来不敢轻易靠近它。那是属于勇敢者的游戏,而我可望不可即。除了极少数人不用为作业本发愁,可以享受洁白的纸张给他们带来的骄傲外,作业本对于多数人都是一种隐痛。放在讲台上厚厚的一摞作业本里,糙黑里夹杂着零星的一点点白。那近乎于黑且糙的麻纸,来自街道商店里,多数时候,它们被买回去烧往另外一个世界,现在,在现实世界里,他们有了更珍贵的用途。在商店的货架上,也摆着被机器裁剪过的白纸,高高的好几摞,高到年少的我们不能企及。那样洁白如玉的白纸,一刀要五毛钱,五毛钱多到让人心疼不已。我们只好去拥抱那种黑且糙的麻纸,如同拥抱我们与生俱来的身世。尽管如此,我们也得加倍珍惜,我们把字写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密。当然,背面一定是不能荒废的,就像不能荒废一块土地一样,我们就那样小心翼翼地在属于我们的“土地”里耕耘,期待着属于我们的收获。
尽管我们把麻纸利用到了极致,可“纸荒”还是不可避免的发生了。这种事,在大人眼里太过微不足道,他们打心眼里不认为我们能从这些糙纸上“耕耘”出一个不一样的未来,只是配着义务教育走完该走的过程,他们相信土地才是最终的归宿,谁也无法逃离。所以,我们只能自己消解“纸荒”带来的压力。“纸荒”比一片土地的荒芜更让人沮丧,打击了少年们对于未来的憧憬和力量。纸带来了无奈,也带来了困境,把本来坚硬的少年割伤了。
有一天,大队里架在树上的喇叭不见了,我知道,喇叭变成了纸,一个少年正在纸上书写自己的可能。当你看到几个少年正在综合厂里的垃圾堆里翻捡时,你可能不知道,他们手里翻捡出的几个废旧螺丝或者铁块,最终将沉重换成轻盈,他们要在纸上飞。某天,胖婶家鸡窝里的鸡蛋被人收走了几个,鸡蛋不会轻易滑落味蕾,它要和少年一起孵化斑斓的梦。
终于,我也被作业本压得喘不过气来了,我决定挺而走险,去公社废旧的仓库里救急。独行的风险太大,我悄悄拉上了两个有同样诉求的伙伴。在一个阴沉的下午,我们翻墙而入,从一个很小的墙洞里钻进了那个旧仓库。在加速的心跳声中,一股又潮又霉的气味将我们包围,满眼都是被尘土包裹的凌乱。我们必须尽快从这尘土凌乱中找到纸,找到可以写字的东西。还好,不一会,不同的纸就出现了:空白的账本,发黄的语录,还有成卷成卷的票据……正要悄然撤离时,我们被发现了,呵斥声在屋外如雷响起,我顺势把自己埋入一堆尘埃。这时,我的伙伴表现出了他们的英勇,我没有被出卖。天黑后,我像敌后战士一样在夜色掩护下安全撤离。
回家后,土头土脸的我自然难逃奶奶法眼。我如实交代了一切。奶奶没有生气,她仔细检查着我带回家来的“赃物”,打开那卷票据的时候,奶奶呆住了,半天才说了句:可惜了!可惜了!我问奶奶咋了。奶奶告诉我这些都是粮票肉票棉花票,现在都没用了,可惜了,当初为了这些票受的那些罪,那些苦……
第二天,奶奶把账本和语录给了我,把那些一大张一大张的各类票都糊了墙,花花绿绿的墙瞬间刺痛了我,心疼和可惜瞬间泛滥开来,我的作业本啊……
【荒宅】
在我们家前排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宅子,黑色的木头大门,土砖木梁的房子,厚重的土墙围着,和村子多数的宅子并无太多不同。不同的是,这是一座荒宅,门前院里都长满了有名无名的野花野草,花草下面,爬着有名无名的昆虫。还有就是那些和花草一样长疯了的槐树楸树椿树,把阳光生生和这座荒宅分离开来,使它长年散发着一股阴冷且潮湿的气味。在人烟稠密的村子,荒宅像是存在于另一段光阴里。
好多次,我在门缝里打量着荒宅,看着它里面的陌生和神秘,像是被少年的本能召唤,我内心涌动出闯入荒宅的想法,想揭开这片被寂静掩埋了的真实。每当这时,大人们的警告就响亮地回荡在耳畔,那些摄人魂魄的幽灵,死亡的沉重,不能触碰的忌讳……是他们恐吓孩子最有效的手段,我们就这样常常被这些词语捆绑,所谓勇气都变成了纸老虎。我们只能在想象里做着勇士的梦,一手执剑一手拿着盾牌,不畏艰险地跋涉于妖怪作祟的幽暗森林。
某一天,荒宅的门被打开了,一个城里人模样的人在门前清除杂草。我们站在远去看着他,看着他黑得发亮的皮鞋,看着他的白衬衫和熨烫的笔挺的裤子,像在看一个遥远的梦境。不知不觉间,我们被这梦境吸引了,走得越来越近,近得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前额上细密的汗液。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们,我们也并不害怕回避。那眼神多温柔啊,暖暖的笑容挂在干净的脸上。他笑着问我们话,逗我们,我们傻愣着不回应,只是痴痴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他来自哪里?他为何就到了荒宅?没有人告诉我们答案,大人们闭口不提。他在我们眼里,就和荒宅一起,变得遥远和神秘。
不几日,荒宅不荒了,和它新来的主人一样干净整洁。门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紧闭着,而是从早到晚敞开着,阳光重新照耀着这个院子里的一切,烟囱也用缕缕青烟宣示着一种世俗生活的回归。那个神秘的男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屋子里,他无田可耕,如何应付现实里的生活?如何打发长长的光阴?我们不知道,我们只是忍不住猜测,构想各种无厘头的可能。他偶尔会走出房门,走出大门,在门前漫无目的地张望。看见我们了,踅身回去拿一把糖果出来,笑着塞给害羞的我们,看着我们带着惊喜狂奔而去。多数时候,门就那样开着,院子就那样如常的寂静着,仿佛曾经疯长开的野花野草就潜伏在不远处,随时都有可能收复失地。
后来,我们看见一些艳丽的女子在荒宅里出来进去,她们扭动的腰身让我想起蒲松龄笔下的狐妖,像糖一样又甜又黏的狐妖。荒宅的门有时闭着,有时开着,肆无忌惮的笑声在院子上空回荡。我们偶尔还是会收到他的糖果,每次的数量都足以让我们惊喜并奔跑。有几回,他给我们一种特殊的气球,并示范如何把气球吹得又长又大。我们如获至宝,一个个拿着长长的气球挥舞炫耀。可是回到家里,气球瞬间被暴力毁灭,惩罚不可避免,我们被再次警告,远离荒宅和那个危险的人。没有人给我们做过性启蒙,也没有人告诉我们那气球是什么“避孕套”。在不断的警告里,少年的我们和这座荒宅,和荒宅里这个男人,时近时远。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荒宅的大门又紧闭住了,锁子又像从前那样生了锈,野花野草又悄然把以前的荒芜带了回来,阳光又被树枝挡在了外面,荒宅又成了荒宅了。有人说那男人犯了事,被枪毙了。有人说,没枪毙,判了重刑,发配边疆了。我仿佛听见枪声穿过喧嚣,把天空打碎了,而荒芜就躲在枪声背后。
【红衣女人】
蝉鸣聒噪着,太阳在马路上方晒出一层若有若无的雾,一群蜻蜓悬停在这虚幻的雾气之上,犹如蛾恋火。一辆车飞驰而过后,地面上便多了些支离破碎的蜻蜓尸体。路两边,隔上七八米就有一簇忘忧草在烈日下盛开着,一个瘦弱的少年斜挎个布袋子,沿着马路把忘忧草金灿灿的花采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入布袋子里。他沉默而认真地沿着马路边走着采着,走出去好远好远,又走到马路另一边折返回来,然后背着鼓起来的布袋子回家去了。这忘忧草,也就是黄花菜,少年是要摘回去让妈妈做菜用的。
细心地人很快发现了,这个老是低着头独自玩耍的少年,是个“兔唇”。药店里的抓药人变了,一排排药柜前,一个年轻的女人表情不冷不热地看着门外的世界,身上穿了一件艳丽的红色大衣。她就是少年的妈妈,他们不久前来到这个西北偏僻的小镇。他们来自哪里?为什么突然空降到了药店?女人的男人呢?人们都猜测着着母子俩的身世,企图用乡村妇人们的经验解开这团疑云。可像无数次一样,在不断的咀嚼糅杂之后,这个女人在众人眼里衍生出了更多故事和疑问。
那个药店的后院,青灰的瓦房,瓦房顶上稀疏长着的天蓬草,几个高大的梧桐树,树下宽阔的空地上,晒着切成片的各类草药,阳光混合着中草药特有的气味一直飘散到街上很远的地方。大多数时间,那个沉默的少年就在那个后院里,看切药的师傅用小铡刀将各种根茎切成薄片,或者拿个树枝独自在空地上划来划去,他的表情和他的妈妈一样,有些云淡风轻的意思,让旁观者忍不住要继续演绎关于他们的故事。
那个穿红色大衣的女人,大约有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吧,像一个刚好成熟了的果子,挂在最高的枝头,少笑寡言,那件红得刺眼的大衣也没能让她热起来。可这些都不能阻挡一个成熟且漂亮女人散发出来的气味,如同院子里晾晒着的中草药,它们可能是某些人的解药,也可以是某些人的毒药。闲言碎语的风一遍遍刮着,一些想入非非的人也或明或暗地被荷尔蒙鼓动,企图用一种意外使这个冰冷的女人燃烧起来。比如抓药时不自觉摸上来的手,比如夜里低沉的敲门声……她依然冷着,把冷铸成箭,刺向那些妄想的灵魂。她能刺退那些妄想,可刺不碎那些非议,那些滚雪球似的所谓故事,在众人眼里塑造了无数个她。
街上有时会有顽劣的少年成群而过,玩着他们乐此不疲的游戏。少年们有时也会在门口偷看抓药的红衣女人,真是好看的女人啊,看得少年们安静如水,目光与红衣女人相遇时,才惊醒般慌忙逃窜。少年们有时也会爬在后院墙头看师傅用铡刀切药,看满院子晾晒的药片和药片散发出的那种让人拒绝又心痒的气味,少年们也会看墙内那个沉默自顾的少年,像一个世界在对望另一个世界。墙内的少年被看得不好意思,羞涩过后,少年毕竟只是少年,心里生出对于集体的羡慕,那或许是一个孤独的少年对于热闹和伙伴的羡慕。他内心挣扎了好久,终于调动起他深藏的勇气,站起身来,企图走进墙外的少年们,企图拥抱另一种生活。可当他刚站起来,嘲笑声就轰然炸开了,少年们唱着响亮的歌离去了:兔子兔子你别跑,吃根萝卜扭扭腰,可惜兔子嘴不牢,蹦蹦跳跳崴了脚……少年被这歌声打倒了,他瘫坐在地上,眼前一片漆黑。这可怕的歌声隔三差五便会在墙外响起,那沉默的少年更沉默了,院子里的时光也被迫放弃,整日把自己关在青瓦下的房间里。
有一天,药店里抓药的人不再是红衣女人了,那孩子也不见了。有人说估计回家探亲去了,过些天就回来了。有人说,在这里无亲无故的,估计回家不来了。有人说,听说孩子病重了,给孩子看病去了。人们继续猜测着,故事继续丰富着,直到故事成了别的故事,她们在故事里也了无踪迹。那个红衣女人和那个沉默的孩子,究竟去了哪儿?究竟发生了什么?都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少年如飞】
我和栓柱又打架了。我们一伙人在南岭上玩打仗,他没搂住,手里的棍子把我胳膊划了一道。我们俩就假戏真做,打起架来。栓柱虽说长得人高马大,可木讷胆小,每次都被我几下制住,这次也不例外。栓柱妈来的时候,我骑在栓柱身上已经好一会了,他也早已放弃了反抗,躺在地上打迷糊。看着身下死猪一样的栓柱,胜利的喜悦早已荡尽,我正准备下来结束这场无聊的争斗时,栓柱妈来了。栓柱妈冷着脸,一把将我从他儿身上拽了下来,一只手把栓柱拎起来往回走,提起脚在栓柱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说:耳朵让猪啃了,让你不要跟野娃玩你偏不听……我知道,栓柱妈这话是说给我听的,我听得懂这话的意思。我看着他们娘俩远去的背影,傻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是的,我是野娃,没人管的野娃。我咂摸着这句话,委屈把眼泪快泄放出来时,我又把眼泪强逼回去。我不知道被我逼回去的眼泪到底有多少,流向了哪里?会不会汇成了一个大海子?这海子是不是最终得淹死人?
我知道村里的家长们几乎对我都有了意见,怕他们家孩子和我在一起玩危险游戏,更怕我带坏了他们孩子的脾气秉性。我是野地里的草,长疯了也没人管,全凭自己乐意,被风从这个坡吹到那个梁,我享受着被风吹的感觉,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可大人们怕,怕自家孩子跟着我一起疯一起跑,像我一样成了一阵一阵的风,动不动就消失的不知踪影,脱离了他们的牵拽,飘向了他们无法掌控和预知的黑洞里。如果说他们是地底下的一条根的话,那孩子就是这根上蔓生出的另一条根,他们不能让这条根断离了母体,那样谁给这根供血供养?而我是被迫断离母体的幼根,在四季变化的大地上撒着腿儿奔跑,如飞如梦,虽然有一点点孤单,也会有尚不能消解的难过,但多数时候,我就那样飞着,不管不顾,尽管在别人眼里,我成了人世浮萍。
可就算他们紧闭了大门,一脸平静地对我撒谎说他们家孩子不在,去地里干活了,或者作业没做完,可又能怎样?我不去找他们,他们迟早得找我来。我过着他们想象中的生活,是他们不能抵达的梦境,所以他们都打心眼里羡慕我,想像我一样有着风一样的自由。我常常带着他们摸黑去挖别人家红薯,或者戴着狗尾巴编成的帽子去瓜地里偷瓜,或者去山里摘酸涩的野杏,……最多的是去东沟水潭里捞鱼或者洗澡。那年夏天最热的时候,我们一帮子少年去东沟里玩水,太阳毒得厉害,把所有的活物都晒蔫了,却把蛇都晒到了地面上。就这样,本打算玩水凉快的我们,无知无谓地跟蛇较上劲了。傍晚时,我们昂首归来,肩上扛得长棍上总共挑了大小八条蛇,这是我们的勋章,我们把它们举得高高的。直到进了村,所有的人都炸开了,七嘴八舌地聒噪着,各种诡异扭曲的表情汇集在一起。第二天,我又回到了孤家寡人的日子,所有的门都对我紧闭着,所有的人都对我沉默着,连同我自己。
还好,邻居猎人家的奶奶的水烟枪吸引了我,好多天,我都跑去他们家看着那个奶奶抽水烟,看着瘦小老迈的她坐在炕头上,水烟枪咕嘟咕嘟地响着,让我想起水库里的大鱼。奶奶一点也不嫌我,不抽烟的时候,她就那样安然地静坐着,偶尔她会说一些打猎的事情。白茫茫的旷野里,及膝厚的雪,太阳一照,直刺眼,人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地走着,狗在前面一下一下地跳着,和人一起找寻那些隐秘的小脚印。晚上回来时,或多或少总有些收获在枪杆上晃悠。在那些故事里,我想象着自己就藏在厚厚的雪层下,听不见猎狗的嘶叫,也听不见巨大的枪声。我只是想在雪底静静地睡上一觉,等着春风吹化了冬雪,吹醒了春草,我就和草一起醒来,继续在旷野里如风般奔跑,就像现在一样。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