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轩难伍
后人研究历史,都一致认为宋朝是一个最幸福的朝代,原因是那时的国民生产总值雄崌世界之首,且是藏富于民。
当然,这里所说的宋朝,是指宋徽宗即位前的北宋,那个时代皇帝和官员都活得很朴素清廉,据说朝廷不兴建大型建筑,不以华服美食为荣,百姓没有虚荣不攀比,待客什么的皆以粗茶淡饭随性致之,朝野俱以侈靡为耻,其实宋徽宗刚即位时,也还是依照祖训执政的,据说有一回想修缮宫殿,都会亲自跑去跟工匠说,你们快点,别让那些臣子们看到了说俺闲话。
连维修一下房子都怕臣子诘难的宋徽宗错就错在酷爱艺术,他写得一手好字绘得一手好画,这倒也罢了,喜爱艺术的宋徽宗又不把自己当皇帝,与当时的书法家米芾做起兄弟来,米芾这个人也是个很纯粹很有水准的艺术家,史曰:个性怪异,举止颠狂,世称“米颠”,好蓄奇石。一个伟大的朝代,就这样一错再错,错在有一个艺术水准很高的皇帝认得了一个艺术水准很高的米颠,这个癫狂的米芾又好蓄奇石。
这就有了花石纲,《水浒传》里杨志就是因为押送花石纲在黄河里翻了船,不敢回京赴命而上山做了土匪,那么什么是花石纲呢?就是米芾喜欢蓄的奇石!在米芾怂恿撺掇之下,近墨者黑的宋徽宗赵佶设立应奉局,派遣臣子专门搜罗奇石古树运至汴京打造艮丘,这个奇石比不得永州的异蛇,那蛇,一个人冒点危险就可以去抓,而奇石却多在高山绝壑或深水激流之间,那时没有挖土机和起重机,你想想,要把一块动不动就是数吨甚至数十吨的石头用人力从山顶抬下来,再用船运至京都,数千人扛抬、修路、挖河运至最近的河流,石头太高了就拆桥,石头太宽了就拆城,石头太重了就像杨志那样船与石俱没于河海……
花石纲之役,《宋史》有言:‘流毒州县者达20年’。本来最富强的朝代,本来藏富于民的盛世,搬了二十年的奇石,什么都耗尽了,国虚民怨金军就来了,皇帝与太上皇也就被掳走了,富裕的北宋就变成南宋了,新登基的高宗漂在海上躲避金军都快饿死了,再后来,岳飞三十年的功名也尘与土了……
前言交代就尽量简单点,今天计划说的是稼轩难伍,稼轩者,辛弃疾也,他在岳飞去世的头两年才出生,出生的时候他的故乡山东已经沦陷二十年,‘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说的就是辛弃疾所处的殖民地上,逐渐遗忘历史的人们已经把先皇的行宫错当成寺庙来供奉。
路人皆知,辛弃疾是个文人,词写得相当漂亮,但殊不知辛弃疾一生都想入伍当个武官去打仗,去收复旧山河,他在老去后时曾有词提到幼年时:‘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说的就是他时二十一岁在故乡参加义军抗金的事,其实就是在已被统治的殖民地上打打游击,搞搞破坏,以便接应前来收回旧山河的南宋军队,可是,二十多年了,南宋的军队却一直没有来。
好吧,等着大军来收编的愿望算是破灭了,那么就去找偏安一隅‘直把杭州作汴州’的皇帝老儿吧。绍兴三十二年,二十二岁的他带着他们游击队队长的信和数十个随从亲自跑去找高宗,‘高宗召见,嘉纳之。’看来这回不会‘难伍’了,兴冲冲带着高宗的回信去见队长的稼轩却得到另一个不幸的消息:他们的游击队长被叛徒张安国砍了,其人正带着队长的头在金营喝着小酒!盛怒的稼轩竟然带着五十个信使冲进驻军数万的金营把叛徒捉了回来,仇虽报了,高宗却给了他一个佥判的职位,自此进入到案牍之劳形的文书工作中,自此历史上多了一位伟大的词人。
此后的岁月里,任着文职逐渐老去的稼轩再无机会亲自提着利刃撕杀于军中,但他想入伍的心愿却在无数悲愤的词里出现着,乾道四年,二十八岁的他上书《九议》并《应问》三篇、《美芹十论》等奏疏,具体分析当时的政治军事形势,对夸大金兵力量、鼓吹妥协投降的谬论,作了有力的驳斥,再次要求入伍去加强作战准备,鼓励士气,以图恢复中原,但沉醉于西湖歌舞的帝王压根没有看他这些请求。
其实想入伍而‘难伍’的稼轩根本没有考虑到,他纵使有机会带领千军万马驰骋疆场,也完全没有可能酬什么壮志。高宗当年在岳飞把金军追得丢盔弃甲之际为何要十二道金牌把部队诏回来?为何这世间突然多了一个‘莫须有’的名词?首先,自古以来,帝王都害怕自己的将军过于强大,而且宋朝的部队设置是为了让确实没有饭吃的穷人能‘吃军饷’;其次,你把那些被掳走的老皇帝或者老皇帝的后嗣都迎回来,我这个新皇帝你计划摆哪里?再说我现在江南烟雨中听听歌舞,虽然再没有当年那种诏天下搞花石纲的实力了,虽然疆域比先前少了一半,但至少我还是个偏安的皇帝,再让你们一折腾,说不定我又要逃到海上去漂泊了,所以想打仗的臣子们啊,都洗洗睡吧!
淳熙十五年,四十八岁的辛弃疾又一次喝醉了酒,又一次慷慨悲歌,又一次抒发了壮志不酬的悲愤心情,只可惜其惊心动魄的场景描绘,只是一个酒醉赋闲的白发老人儿的虚幻梦境罢了,其言曰: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
沙场点秋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李广难封
无事,乱翻书,翻到冯唐,一句‘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使我再次想起了李广。
李广是杰出的军事家,其人一生有着浓郁的悲剧色彩,关于他的故事在历史中常被诸多文人墨客提及,比如把箭射进了石头里的神勇啊,或如与子同袍的将领之清廉仁爱啊。当然,提得最多的还是要数‘难封’这个词了,难封,在这里表达的意思是很有本领、很有功绩,却一再等不到应有的赏识。
李广其实不难封的,早在他还在很年轻时,汉文帝就亲眼目睹了他的勇猛,并发出嗟叹:“可惜了,李广这个人啊生得不是时候,若是他生在高帝逐鹿天下时,像他这样的武将,封个万户侯是根本不成问题的。”
李广其人,祖上就有李信这样的秦时猛将,不过到了他这一代早就是没落成普通的平民百姓了,但世代依照祖训苦习骑射,祖祖辈辈遵循着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的理念,而李广在有此祖训的情况下,却又恰恰生得一副习武的好身板,《史记》李将军列传有云:广为人长,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虽其子孙他人学者,莫能及广。所以从体能上来讲,他具备了‘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但李广却并不是那种只懂得勇猛的武士,他在战斗中的射杀,都是‘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发,发即应弦而倒。’这又具备了常人难以做到的临危不惧。
李广为人清廉,得到的赏赐全部分给麾下,在征战的困境之中,见水源,士卒没有全部喝完,他不会先喝,得到的食物也要等所有的士兵全部都分配到位了才会动箸,对待士兵宽厚仁慈,部队很乐意效命。
但恰恰是这样的一位将领,一生效忠了三代皇帝,大大小小的战争参加了七十多次,匈奴知道是他守边关,‘避之数岁’不敢跑到北平的右边来。他四十多年征战于边关,但最大的官却只做到两千石,所以有人发出‘李广无功缘数奇’的嗟叹,缘数奇,说的是总是受到命运的捉弄,要不然就是带的兵太少却碰到匈奴的主力部队面临而败走,等你带了大军长驱直入却又在广漠之上碰不到敌军,最后有直接对阵的机会却又被主帅故意指使走一条迂回绕远的路而迷失方向,这种种的奇缘从客观上来造就了他凄惨的结局。
其实对于难封,李广与朋友评价自己的一生时,也在反省自己命运不济的根源:我为陇西守的时候,羌人造反,我诱他们八百人投降后,用欺诈的方法全部杀了他们。坑杀已经劝降的降兵,可能是我最大的罪过吧,我一生不得以封侯,应该是由于这次杀戮了。
其实,不管是后来的文人墨客惋惜的命运不济,还是他自身认为的诈杀羌人的报应,都不是李广难封的根源,李广不得以封侯最大的根源,还是他不懂政治,孝景帝初登位时,李广随军平定吴楚之乱,于乱军之中取敌军军旗,受到诸侯王梁王的授印,《史记》有言:以梁王授广将军印,还,赏不行!意思是说因为李广已经接受了梁王所授的军印,回去后,就不再封赏了。
哎,真是不懂政治,在一个诸侯随时可能造反篡夺皇位的年代里,你一个皇帝的都尉敢接受诸侯王僭越的封赏,这是一件多么敏感的事件啊,这是否会达成某种默契呢?将来梁王若反,你会帮哪个?这种政治上靠不住的人,哪个皇帝敢给你封侯,敢给你更大的兵权?
好吧,你接受了别人的封赏,那么我就不赏了!一千多年后,南宋词人高登有言:李广不侯,刘蕡未第,千年公论合谁羞。
李广难封,惹得墨客遗恨千年,羞的是帝王小肚鸡肠,历史无法重新演绎,但历史却用他自身的苦痛一再告诫后人,所以后来的政治人物都活得战战兢兢,用现在的话说:千万别站错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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