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湖见地黄
听人家说地黄地黄,已经很久了。是在四五年前我开了博客,没事瞎逛。北京的两个诗人,都是摄影人,还是植物烧友,一个说:“四月是一小棵地黄”。一个说:“给我一片地黄叶子,我不要一盒沙丁鱼罐头”。我看到他们开在故宫琉璃瓦上的地黄、灰扑扑地砖缝里的地黄,止不住口水滴滴心生向往。有一段时间我总做梦,梦到逆光里原野青山,蓝花粉花,一朵一朵干净,一朵一朵透亮。醒来,恍然不辨真假。我甚至把个六味地黄丸的包装盒翻来覆去看,看它土黄地上工笔画的毛叶子、喇叭筒的粉色花。玄参科的地黄,真个,越看越玄妙。
四月里我们齐聚青龙湾,一船人,少长咸集,侠妖俱在,谈笑间船行琉璃,山移碧障。像我的梦。梦里吃了老鹰茶,和浓白的青龙湾鱼头汤。青龙湾土著老马总说愁鱼愁鱼,说吴文英的词:“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言下大概是说青龙湾不输西湖,我就不信,满山满岛的野梨、映山红、油桐,我不信满目新绿里的红、白、粉,落到清波里鱼还会发愁。鱼才不愁,这么一湖的好水。鱼大概最多感叹一下,说青龙湾的春天可真是水货的春天。可不是么,飞红到湖底还能去哪,还不是都进鱼肚?青龙湾的花是真邪门,别处硬币大的刺莓花,这里有掌心大;别处鞋面高的毛茛,这里半人高,生生在竹林间开成个海。谱清带我们去岛上,谱清也是半个土著,她文字里的大气沉稳、正与青龙湖气质暗合。走过长埂,拐过弯,我和小羊、老马落在队伍末闲话,忽然就看见了堤下的粉红色,第二秒我叫起来,我说地黄地黄!第三秒就要跳下去拍。没错,是在随地丢弃的细竹间,三株地黄。毛叶子、毛花、毛秆子、安静的温软的微妙的暗粉红。没错,是真切切酒桶的地黄、蜜罐子的地黄。横拍竖拍。老马撇嘴,说这有什么稀奇,多了去。果然,后来的一路随处见到它,有时候毛茛一起,有时候野芝麻一起,一时它在人家石墙,一时又自己踮在秃崖,甚至细长茎上昂着的几朵,看起来格外艳。
几年前我写诗,其实写的大实话:“想什么/ 就有了……”,那时候我想起来白玉兰,屋后的乱枝就开出了白玉兰;想紫地丁,就在开发区管委会草地上见着了铺天盖地的紫地丁;现在,情形有点不同,现在的情形是2015年4月18日的午后,地黄想我,我就屁颠颠跑去青龙湖看了它。“午后的光里/我们是透明的/ 欢喜的颤栗、与合唱”。
瞬即是永,天玄地黄。
瓦松
瓦松是和猫一样的动物,动不动就爬上屋头,它喜欢干净的天罩在屋头上。有时候一只麻雀“吱”地一声直直飞上天去,它就昂着头一动不动看。有时候它站在屋脊上晒太阳,晒得眼睛都眯缝住了。一群傻蜜蜂还在耳边哄哄闹。
其实我想很可能,它就是狸猫的女儿。
白天它们装成草,灰不溜秋站在瓦缝里。晚上在屋顶疯跑,踩得瓦片啪啪响。不是有时候我们在睡梦里被屋顶上“唔……”的一声惊醒,然后瓦片就啪地一声断掉了。所以每年,家家都要上屋捡漏,捡漏的时候会有一些瓦松不走时被捉住,直接从屋头上丢下来。
我发现,狸猫喜欢在秋天,在午后没人的时候在屋头上嫁女。
所有的瓦松都在尾巴上戴花。看,瓦松在摇它的花尾巴。白色的、粉色的尾巴,蓬松的绒毛毛在黑屋顶上一闪、又一闪。很多很多的野蜜蜂,呜啊呜啊绕着它们又吹又打。娶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从我家的小天井顶,一直排到最西头的文平家那边还看不见。尾巴最大最华丽的那棵,一定就是新娘子。
也有在路上拦着要糖吃的蜜蜂。小孩子一兴奋,就容易人来疯,一人来疯呢,就容易摸不清东西南北。这不,怎么乱扑乱摸到我家的玻璃窗里面来了,一头扑在窗玻璃上又哭又叫。
很多年了,我从来没想过要在家里养一只野生的狸猫。可是后来我在水东老街的泥墙上,偶然地抱回了一群崽。后来它们落户在我五楼的阳台上,泼辣辣地长大了。
秋天到了,瓦松照例在尾巴上戴满了花。很多年了,它也没改变习惯。我不知道,我不在家的时候,它们是不是也在阳台上嫁女。
昨天梦到爸爸妈妈了,梦到他们漂泊一生,终于又回到老屋里住了。我不知道以前他们是否看到过,至少现在,他们已经和小时候的我一样小了,他们可以在午睡里醒来,一带眼,就看到对面小天井的屋顶上,声势浩大的狸猫的婚礼。
虫在野
工厂有一块空地,十几亩,一年一年随它去,就成了荒野,看看草木葱茏的荒野,有一下恍惚:呀,小十年过去了。
站在路口数一数,括树、桑树、梓树、桃树、柳树、乌桕树、苦楝树。 最泼皮是括树,已经有了碗口粗。灌木藤蔓就数不清:茅莓、忍冬、蔷薇、萝摩、芦苇、细竹、野葡萄…… 深的地方有蛇,春天的时候有几次,土巴呆子(蝮蛇)到车间里闲逛,吓坏了一群女工。这么一块地,真是好地,没有镰刀锄头,没有化肥农药,没有人。所以,除人以外的,就多。雨一歇,哪里哪里都是蜗牛,大的、小的,白皮肤的、黑皮肤的,灰壳的、黄壳的、花壳的,都伸着脑袋举着天线,爬,爬得水泥路上都是,也不知道是要去哪里。一脚下去,啪嚓,吓得抬脚都来不及。毛毛虫也多。沿路好几棵乌桕,乌桕叶子长得好,一个一个闪亮的小鱼儿,可以做书签。可是毛毛虫不这么想,毛毛虫是现实的虫子,它们整天整天不停嘴,所以有一棵乌桕,就被它们把叶子吃得光光的。毛毛虫吃饱了其实也浪漫的,浪漫的时候它裹着粉红娇黄的绒袍子,用一根丝线吊着,荡秋千。
人呀,多少有限,很多人看这片荒野,就像什么也没看到一个样。谁也不知道这个荒野里,究竟有多少虫。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朝,对虫子来说,野就是朝,朝就是野。所以很多虫子,都是得道的隐士。但是秋天的时候,有一些虫子会现身出来,大约隐士喜欢在最后,用这种方式证明并告别隐士。比方大前年秋天,有一只一个手掌那么大的灰螳螂,把个大刀钩在窗纱上;前年,是一只大蛾子,痴傻傻扒住办公室的门框,开门的女孩惊叫:蝙蝠,蝙蝠!哪里有那么漂亮的蝙蝠,我琢磨了好几天,才弄明白它原来就是乌桕树上的毛毛虫(乌桕大蚕蛾)。而去年秋天,早上我在水泥路上走,一脚踢到油蝉那么大的一个蝗虫。
当然,还有斑衣蜡蝉。斑衣蜡蝉不是隐士,它只是花大姐。花大姐和所有女人一样,喜欢花衣裳。打底衫,外套,配饰,装逼眼镜,一样也不少。大红大蓝,颜色用得跳,却用一件蓝灰点子的长外套,一披,轻巧巧就把整体抓了回来。细腿一蹬灰外套一撩,大红肚兜不经意露个边拐拐。哼哼,幺蛾子,想象去吧。
因为喜欢,就想知道它的前世今生。花大姐小的时候,嗯,就叫花小姐吧。春末的时候我去找花小姐,果然看见它们在一根野葡萄藤上排队,黑白点子的童装,从一根猪鼻子直穿到脚趾头。哪里是小姐,分明是笨天牛,没有一丁点的小姐样。给它们拍照的时候,还两个三个侧身子躲。后来,我天天去看那棵野葡萄,看花小姐排队、拱猪,微风轻摇,藤蔓妙曼,花猪笨牛,都萌萌哒。忽然有一天见着一个,自己在一片大叶子上,却是换了一身的红衣裳。黑白红,格外臭美。越来越多的花小姐换了衣裳。换了衣裳,就是大小姐了,就不排队了。大约世上的女子一大,都会有独处的小心思。
这些天,估摸着有半个月了吧,半个月我没见着大小姐。风吹葡萄,小绿蔓子乱爬,大小姐,要升级当大姐了吧。大姐的学名叫斑衣蜡蝉,班禅班禅的,听起来倒很像高人。不知道是真高,还是幺蛾子装高,大约也是去隐着了,不管怎么说,是不见了。
虫在野,人,哪里管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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