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雨花》)
近来结识了几个文友,收过他们的赠书,也把我的小说集回寄给他们批评。最使我头疼的是要我“签名”。我小时候临过柳公权,临不好就挨打,这一打却打坏了,一笔字越临越难看,渐渐到了见不得人的地步。我自己也还罢了,收书者却必定惊呼“可怕”。三番四次之后,对留下“墨宝”不免慎之又慎。
老话说“字如其人”。我的字中等偏圆,像薛宝钗般的“体态微丰”;横平竖直,是孩子气的认真。讲话较富于艺术性的朋友安慰我说“这叫有赤子之心”,直言不讳的就讥之为“童体字”。有人当时就问:胴体字?难道字还分穿衣服和裸体的么?我向来自负想象力发达,听了这话也不禁要尊他一声“师兄”。
字与性格的关系,历为不乏名家探讨。梁实秋在《匿名信》里就说:“有人写字匀整如打字机打出来的,其人必循规蹈矩;有人写文不分大小一律出格,其人必张牙舞爪。”所以写匿名信最难:“不是撇太长,就是捺太短,总之是很矜持,唯恐露出本来面目。”
关于“字如其人”,余秋雨却另有见解:“不难举出,许多性格柔弱的文人却有一副奇崛的笔墨,而沙场猛将留下的字迹倒未必有杀伐之气。有时,人品低下,节操不济的文士也能写出一笔矫健温良的好字来。”并举秦桧和蔡京的书法为例。不过余先生的观点,似乎像有些精品服装店所标榜的“非主流”。在大多数人看来,字和人还是有着密切深远的联系。
我家里有一本书:《从字迹看性格》——然而性格又决定命运,等量代换,从字里能够窥测命运。该书的作者把毛泽东、鲁迅、希特勒等人的书信影印成篇,在旁边加以评述。比如希特勒,作者就看出他写字癫狂(因此成了战争狂人)、阴鸷果断(因此敢于押宝、主动出击)、外刚内弱(因此最后举枪自杀),分析得丝丝入扣。这本书若是早一个世纪出来,大概二战都可以避免了的——我总觉得他有点“说现成话”的意思。由果到因,倒过来往前推总是容易的,就仿佛人家离了婚,邻居跑去告诉女方:“你看你看,我早说了吧,你那老公长着一对桃花眼,天生是个不安分的主儿。现在有外遇了吧?”其实年代久远,他当初是否说过这么高瞻远瞩的话,谁也无从察考了。
但是还有另外一种情形,就是因为职业的关系,天天写,月月写,熟极而流,流到他自己也烦了。字里行间,几乎不带什么感情,也没有多少个性,甚至连字的基本的表意功能都丧失了。早几年我家搬家,有亲朋送来礼物,以示祝贺,其中有人送了一套白底蓝纹的瓷杯,上面是繁体的毛笔字,估计是卖杯子的人自己写的,乍一看像“介过之春”,经研究知道是“乔迁之喜”。事隔数年,这件事我还写进了小说《那一点灵光》,可见印象之深。
再有前两天,我母亲的同事去检查身体,诊断结果出来,当时没记得问问医生,回来才发现字写得如同天书。拿来我家求教,我用力辨认,觉得应该是“双肾本已明显异常”,当时就吓了一跳。那位世伯更唬得脸上一红一白。按照语法,这个诊断好象不构成一个完整的句子,可是后面的确没有下文了。请来我妈,集思广益之后,才认出是“双肾未见明显异常”,原来是一场虚惊。都说医生的字最难认,相形之下,我那些书上的“签名”虽然貌陋,至少还看得懂,想来还是应当被原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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