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音儿_经典散文_.

      初入夏,蝉在夜里是不叫的,受了惊,唧一声摸黑换棵树,惶惶情状如房客搬家。入了伏就不一样,本分的守定一截树干,吱----吱------吱吱吱——试音,亮嗓,连唱。一盘香燃尽了也不觉着累。醉归的人与街一起摇晃,声不见弱;半裸的人迷蒙起夜,屋门吱呀亦消减不了它的兴致。不本分的,追着亮光飞,撞上灯杆灯头,晕了,成为孩子手里的玩物。没被孩子发现也不幸运,一夜,就让蚂蚁们掏空了,四个翅膀散落在仰面的腔子周围,脑袋顶那一缘连着两只小豆子似的精黑眼睛。这是黑蚱蝉,蝉中个体最大者,驱逐舰一般的身子,肥厚,沉稳,老大哥。这种蝉俗语被称为马唧鸟,此处之马字,表大。

      马唐黄了可以二度抽发,麦子黄了便彻底黄了开去,由脚前一直黄向天边。撸两穗,搓,吹去浮皮,扔嘴里嚼啊嚼,腮帮子都酸了,吐出来,捏拉,抹上竿头,筷子细的竿头裹了一团麦筋儿,唯恐沾了土,执挑着往树多人稀的地方去。老柳高槐,朽榆愣杨,蝉鸣似海。仰头蹑足围着转,瞧见一只,举着竿子透过叶子枝条缝隙探进去,攥定了,别颤。竿头瞄着蝉屁股,一拳远,定住。吸口气,照准蝉翅,抖点下去,肥蝉吱吱地挣扎于撤回的竿子之上,随着竿头到了手里,入了纱网编就的临时笼子。脚下踢着树根,点偏了,竿头的麦筋儿便会被皴褶老皮夺去一块,撤下来抟抟,再找。

      北方少竹,寻一根顺手的捕蝉竹竿并不容易,竿子要直,梢头要韧。豆角架都是老竹竿,黄瓜架偶尔用新的。装作闲玩,一箭远,围着黄瓜地转,一只眼睛在架丛里找,一只眼睛盯着看靑儿的。碰见合适的,记住,盼天黑。

      后半夜爬进黄瓜地,毛绒绒的大叶子剌脸也不管,刚浇过夜水的畦泥漆身也不管,心里只有那根竿子。

      爬呀,蹲呀,摸呀,拔。窸窸窣窣,捋下黄瓜秧,拽着往地头爬,架上的黄瓜磕头碰脸,揪两根往腰后头一别,尖刺儿扎屁股,刺痒又疼。嘴上叼一根,牙碜满嘴泥,顾不上啐。

      到了家,翻墙进院。竿子搭在房檐上,厢房无瓦,后坡上坐着,温暾不烫屁股。扒了背心,脱了裤衩,铺平了熥。捋捋黄瓜,由肚儿吃起,水汽儿足而甜。啃着黄瓜扥过竹竿比着房坡量长短,学木匠吊线找歪直。

      嚼着嚼着,有了苦味,黄瓜蒂把儿攥手里,有多大劲使多大劲,站起来往远里扔,落到谁家鸡窝上,溅起两声狗叫。

      枕着胳膊平躺着望天儿,黑咕隆咚的四周,满天都是碎星星。有个萤火虫挑着香火头的小亮儿一蹿一扥飞过,扎进那棵槐树,闪一下,闪一下,瞧不见了。

      第二天早晨,耳朵先醒,确定大人都走了才敢钻出屋子。裤衩背心头脸上都是泥,蹲着趴着,水管子下头一顿洗,滑凉阴冷,胳膊上一层密麻麻的小疙瘩。

      盼着大晴天儿。大晴天里,所有的蝉都憋不住,叫连了片,浑天扯地。

      蝉中机警不知疲倦者,个小,黑蚱蝉一半大,翅长于身。声音尖而长,Rì~~~~,天没亮就开始唱。小惹惹儿,北京人管这种蝉叫小惹惹儿。

      数伏,潮气上来,北京算是真热了。街边炸锅不冒蓝烟儿,炸油饼的,脑门子上一层细密的汗珠。大褂从肩膀腋下往下溻,直湿到后腰,油香气也闻不见。来一碗豆浆,糖都不放,咸菜多来,油饼咬上两口,嚼着,鬓角就开始湿。屋子里闷得人发急,吃早点变成某种非做不可的事儿,赶紧干完赶紧走人。屋外头,鸟不叫,狗不叫,熟人说话,返潮的薄脆似的,粘牙,话在上膛舌头上贴着。发狠的爷们干脆就省了早饭,开水沏茶,吸溜着喝。一手茶缸,一手毛巾抹胸脯子,时不时地摇摇凳面儿上搁着的扇子。热水烫澡浑身通红,热茶烫心,红,打里头来。

      河边都不凉快,温嘟嘟的风。打拳的偷了懒儿,半套长拳就收了手;遛早的减了路,半道儿被渴回了家。柳树叶子蔫蜷着,找不到一挂顺溜的。小惹惹儿的叫声铺满了河面,热,热,热,热——

      等到太阳出来,街上几乎没了行人,阳光把活物都往背阴里赶。背阴地也不舒坦。狗张着嘴喘,台阶上趴着不成,换墙根卧,墙根卧暖了,又夹尾弓腰挪到树底下,脑袋几乎拱进地里。苍蝇也不爱飞,阳光透过树阴直晃晃地照下来,街门上亮一块暗一块,苍蝇落的地方刚有点虚虚的亮,它就赶紧爬到阴影里去。天交九点,邻家大妈紧忙着拾捯午饭,择着豆角,哄着竹车里的孩子。胖乎乎的小小子儿永远穿个兜兜光着屁股,攀上够下地折腾,扬着哈喇子小脸寻着树上不管不顾生砸下来的蝉鸣。

      有温度计的人家盯着温度计,出来进去均要扫一眼。这日子口,温度计绝对比祖宗牌位受人关心。没温度计的,一天跑多少次水管子下头洗,㡏手巾,哈腰躬身也不忘竖起耳朵扫听广播电视中的天气预报。

      前窗开着,后窗也开着。竹帘子缝儿里钻进蝉声,搅得人烦躁,总想跟谁打一架才痛快。院子里的老臭椿已经挨了几脚,震飞的蝉,唧一声兜个圈儿,又飞回来。过了凉水的手擀面不能放,拌好了赶紧吃,有口凉东西咽下,多少压压火气。吃饱了犯困,睡也睡不踏实,左躺右躺折饼,凉席上汗津津。太阳也不毒,身上家里,找不到一块干松地方,没处藏没处躲,怎么就那么热?

      西天上忽然黑了一块,由淡到浓洇着黑,碰翻了墨缸似的,黑到了脑瓜顶上。起了风,街门咣当咣当直响,铁丝上挂的衣服给吹平了,树叶子脏草满天飞,夹着沙粒子。噗,一个雨点砸在台阶上,铜钱大;噗,又一个铜钱儿。噗噗噗,哗——

      檐头挂上了水帘子,墁地的砖干净了一刹就让雨水滚混了汤儿,撒泡尿工夫,院里成了河。盆儿瓢搓衣板,烂纸破鞋碎木头,除了秤砣,都飘在水里往沟眼处挤,惦记着上街瞧瞧热闹。捅啊,三四十岁的老爷们儿光膀子执着棍子捅,大呼小叫,夸张地踩水玩儿雨,孩子过节那般兴奋。

      断树枝子房上架着,来不及躲雨被浇透了的人凑在门洞里拧衣服,东天上见了虹。等到后窗那棵栾树的腊叶滴下最后一滴雨水,蝉声又起,唧唧——唧——,惹——惹惹——,蝉声又起收拾破碎山河。

      天上还剩几绺儿没被拖走的云丝,夕阳照着,粉嘟嘟儿红妍妍,有了鸽子贴着房脊转圈儿。鸭油饼绿豆粥,拍两条黄瓜,摊盘鸡蛋,倒上一杯,叉腿院里一坐。小石榴业已上了色,草茉莉黄紫打眼,蝉声漂浮,从四处往耳根子上凑,撞一起翻了浪,白泉似的。

      头一个中伏过了,第二个中伏来。树上的蝉声有了花样儿。伏天儿,伏天儿——另一种蝉出将开唱。这种蝉跟小惹惹儿一般大小,花翅更长,包着屁股,翅根儿镶着一块绿。

      天儿不再那么湿潮,太阳照得到的地方,见了干土。人们的火性子跟着乏,见了笑模样。拍蒜吃凉粉捞根胡萝卜,切几刀红根儿丝俏着,有心思焌个花椒油儿。

      一块树阴就凉快。蒲扇打腿,晚上乐意在大门外头多坐会儿。玩儿心重的大人,会举着手电围树转,跟孩子们抓几个唧鸟猴儿。放凉席上爬,手里倒着玩儿,临睡,找个瓷碗一扣,要么挂冷布上,任其蜕皮。

      雨水不再那么勤。花儿啊草啊的,卯足劲儿疯长。虎尾草不拦不拔几天就是一片,个顶个举个散了的毛笔头;旋覆花没过人腰,黄成毯子;就连拉拉秧也攀着高过墙头的扫帚苗往外探脑袋。到处都有鲜嫩的汁液,蝉们——马唧鸟小惹惹与伏天儿,随意一落便是家。

      唧——惹——伏天儿——伏天儿——唧——惹——

      树下走,蹚水似的,这棵树上的声儿停了,别的树上在叫;下棵树上的音止住了,身后又叫了起来。近处叫成一团缠头裹脑,远处,还有一团,更远处还有,还有。斑影匝怀绿无暑,夕阳疏树万蝉声。

      距着立秋尚有几天,越来越多的人说起贴秋膘。牛街羊肉床子上的肉堆得一日胜似一日的山高。中午的土面儿还烫脚,早晚儿却见了温凉。不上街,窗根底下潲点水,坐着一样宜人。花蚊子下来了,追着人死叮,多数人都贪图早睡。蝉们夜里收了音儿,叫也邈远,有一搭无一搭的,盖不过墙角日益声壮的蛐蛐。响晴白日,伏天儿依然主唱,歌词儿却改了,伏凉儿——伏凉儿——伏凉儿——凭音命物,这时它才有了正式的名字:伏凉哥儿。

      凉飕飕与热死牛跟立秋这个节气的早晚有关,对人们心情的影响却不再那么紧要。苹果核桃李子梨,玉米白薯莲花藕,夏天眼瞧着肥,卖货的嘴里只剩下一个甜字。

      爬架的挓挲着身子长,逸枝越来越多;蔓生的缠着硬物仰头,企图包裹世界。架豆开紫花,倭瓜开黄花,老城砖又见了灰色。树海下头,一盏灯亮了,又一盏,又一盏。灯影里,庶民们忙着柴米油盐事;戏院里,伶人们唱着悲欢离合情。

      三星在天,蝈蝈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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