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子深处
宁雨
蔚县窗花、秧歌、影子戏、泥人、纸扎、毛糕调……哪一项也能讲究儿个三天三夜。而这些有意思的玩意,还有五行八作的艺人们,都悄没声地在壶流河两岸、南山北山之间的村镇里生息着。
那些村镇,不是平原上那种一览无余的村庄,而是有着独特性格的“堡子”。堡子,有一道绕村的土墙,把村子的一切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神秘而持重。
那些堡子,都有年纪了,据说多数建于明末清初,甚至更早。当初,整个蔚县有八百古村堡,现在只剩三百来个。专家说,蔚县每一个堡子,都是一座建筑艺术博物馆。可见,这些古村堡的文化分量。
(一)
几百年日晒雨淋、战事惊扰,那个自称为“城”而不甘为堡的堡子——北方城,堡墙已被折磨得零碎而卑琐,很难想见当初的气势。而南端的堡门楼,方石为基,青砖拱券,高大巍峨,没一点衰颓的迹象。
门楼在,门却没有了。老村森严壁垒的日子不再。我们经过门洞儿的时候,有一位老人在里边休息,可能外人见得多了吧,抬头撩了下眼皮,就又眯起眼睛想自己的心事去了。任凭你拍照亦或东撒西看,都不干他的事。往堡子深处走,遇到疾步的孩子、乘凉的妇女、卖甜瓜的板车,无不如是。
上午十点多,正是下田的时间。整个村子安静得如同睡熟了的老人。阳光好得出奇,洁白的云朵安逸地停在天边,老房的影子浓重地印在地上。村西头,两头黑色的驴骡正慢慢啃食地上的野草,不远处,是一截颓圮的堡墙。扒着墙上的洞子,能望到村外很开阔的庄稼地。
从一条条笔直的胡同、街道,还有高度、建筑风格极为统一的老宅,能感觉出当年村庄规划和管理的森然法度。只是,很多房子年久失修,仅剩下了椽木、土坯。裸露的骨架,孤寂地立在阳光地里。
村支书老白说,北方城起于明万历年间,至今已400多年了。他领着我们到村子最北端的真武庙后殿向南俯瞰,让我们看那个很规矩的“丰”字型村落布局,果真,所有建筑都沿着戏楼、堡门等为代表的中轴线向两侧展开。能入选历史文化名村,规划的独特性是一条,关于这一点,老白有点骄傲。
沿靠近真武庙的一条街向右,有个土墙倒塌的院落。院里现存北上房、西厢房,青砖、黛瓦、雨水沤黑的廊檐木,是房子的主色;北房顶有一片红瓦,显然是后来换过的。由红瓦推断,这房子的别处也经过了反复的修修补补。但不论怎么修,还是年事过高,老迈不堪。老房子的窗很大,从正面看,除了门,整面山都是窗;窗大,木窗棂却致密灵秀,窗棂后面,糊着干净的白麻纸。
院里,一个老妇正猫着腰打水。水桶很大,自来水的龙头又安在一个小坑里,老妇看上去很吃力,同行的县文化局郑先生赶忙上前搭了把手。
对于陌生人的到访,老人很是热情,一再让我们屋里坐。我们便就坡下驴地进了她住的西厢房,在被烟火熏得黑黑的堂屋间伙房里转了一圈。我们真的进了屋,她又带点歉意地说,屋子有点乱。于是,我们踱出来,站在阳光地里和她说话。
向她打问一些事情,她却总是问非所答。老白告诉我们,她姓段,74岁了,耳朵失聪。于是我们提高嗓门,连说带比画地跟段老太拉呱起来。
她说,夫家姓邓,老年间是村里的大户。她嫁过来的时候,就住在这老宅里,当时房子就已经很破了。至于房子是什么时候盖的,别说她不知道,她的婆婆的婆婆都不知道。她在这里生养了5个儿子,个个有出息。谈起儿子,老人脸上的皱纹似乎都平展了许多,笑模喝儿的。她的儿子们有的在外工作,有的搬进了堡子外边的“新方城村”,小家庭的日子都挺宽裕的。问她为什么不跟着儿子们住,她说老宅住惯了,不想搬。
老人住的偏厦旁边,正房里住着另外的人家。院子正中,停着这家崭新的蓝色农用车。他家的东侧门开着,门口栓着只毛色有点暗的小羊。我们好几个人在院子里大话小话的,也不见有人出来,估计家里没人,只有小羊看家。
在院中转来转去,看那些木窗上的巧雕。忽然发现,段老太门上的木雕对联很有些意味,上联为“铭聪元记”,下联为“出入关门”。我的同事考老人,是否知道门上的字,老太大声念出“出入关门”,另外几个字却说什么也不认得了。
临别,段老太要留我们中午一起吃黄糕。我们开玩笑说,让她留着,下次来吃。原来,她打自来水,就是准备做黄糕的。70多岁了,还克化得动黄糕,可见这是位康健的老人家。
北方城村的东南一条街尽头,有个保存相当完好的古四合院。院子的主人跟白支书是本家,兄弟六个同住一院,老老少少总共有十几口人。
有白支书引路,我们像村里人之间串门一样,没打招呼,径直进了院子。院子里养的夹竹桃正开着很明艳的粉色花朵,所有屋舍都浸在明丽的光影里。东西厢房之间,牵了一根晾衣绳,绳子上刚洗好的衣服,大人的、孩子的都有,五颜六色地往下滴着水。
见来了生人,从正房走出一位中年男子相迎。听说我们是来看老房子的,男子脸上现出微笑,似有几分得意。经他指点,我们才知道这房子最大的特色,在正房顶上的砖雕。
这户白姓人家,也是村里大姓的一支。如今全家都务农。他家的老宅院,也是祖上在外跑买卖发财盖的。不知怎么,经了这些朝代,却牢固如初,起脊的屋顶上,瓦筒瓦当井然密布,各守其职;探出很宽的廊檐,是典型的蔚县传统民居样式,斗拱、门窗都已经油漆斑驳,但丝毫不见雨水侵蚀的迹象。
顺着男主人的手势,我们在房顶的最高处,发现了那些特别的砖雕。说其特别,并非雕工,而是它们的内容。那是易经八卦的一些名称,有繁写的“离”,还有“艮”、“巽”等。当初建房子的时候,老主人因何把八卦的名称雕到房上,是为了祈祷风调雨顺,还是与其信仰有关,还是给后辈什么暗示,已经无从考证。
正房屋脊的东西两端,是高耸的兽雕,其中一个已经损坏。男人说,是文革的时候被砸的。现在看,真有点可惜,村里像这样有兽雕的宅院不多。
快晌午了,我们没在白家逗留太久。返回堡门口的时候,路过一处无人住的房子,顺便进去看看,发现东厢房里放着老式农具,我认出是木耧和砘子,都是播种用的。不知是谁还保存着如此传统的家什,让人见了格外新鲜而亲切。想着老白家那副用笔稚拙的春联,“出门发财财兴旺,八方进宝宝满堂”,心里也跟着殷实起来。
(二)
白支书说,北方城像段秀灿那样的空巢老人,堡子里还有很多,如白家兄弟那样,一起守着老宅院过光景的,很少。北方城新村的房子,已经很有规模,年轻些的基本都搬出去了。
暖泉镇的西古堡,人气看起来却旺得多。在那些九连环院、四合院里,老过门、麻纸窗下,时时可见装扮时尚的青年、活泼可爱的孩童。镇里的文员大刘说,老房子里都加了土暖气,墙山厚,冬天保暖,夏天不热,住着并不像城里人想象的那么不舒服。
在我的印象中,西古堡的老房子要比北方城的阔气。这里的大院套特别多,据说都是明清的大户人家。院子进深不大,但院连院,院套院,进了院,就如同进了迷宫。大刘说,有的院子从明初一直扩建到清末,跟山西有名的王家大院、乔家大院一样,是个跟着主人财富滚雪球的过程。院子形制小,结构复杂,就是为了达到“易守难攻”的目的。当时的蔚州人,既有想办法做买卖发财,还要动脑子对付战乱匪患,着实是不容易的。
迷宫一样的院子,在细部的雕饰上却是绝不含糊的。狮子滚绣球石门当,浮雕莲花户对,喜鹊登梅透雕木门楣,还有雕梁画栋的廊檐,回纹、云纹的窗棂,雕着兽吻的房脊,刻着兽头的瓦当……这些北方新民居中已难得一见的传统元素,在西古堡俯仰可观。大刘指给我们看一处雕着凤凰图案的门楣,漆头剥落,但雕工依然精致传神。这样的门雕图案,在等级森严的封建时代,是不允许庶民使用的。据说,这家人家乐善好施,在三乡五里很有口碑,因此无人告密,也未遭到官府稽查。
凤凰门楣的宅院,如今住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伏天的晌午,闲来无事,老太太就召集了一帮妇人玩纸牌。牌局设在西厢房内的一间内室,我们进了院子,老太太从窗内向大刘招手儿,算是打招呼。随后,另一间屋里出来一位年轻后生,陪我们在院子里参观。后生是老太太的孙子,大学生,是从城市回老家度假的。老太太家是典型的小四合院,小小天井里种着各式草花,西番莲、夜来香,都开着花,但看上去有点杂乱,显然是没有刻意修剪过的。花把院子的大部分都占了,人走路只好靠着房边,房边的小径墁着清砖,砖上新苔旧痕夹杂。沿着砖径,走到北房的一个窗台前。窗台上挨肩摆着六七个盛过饮料的玻璃瓶子,瓶子里汤汤水水泡着像腐乳一样的东西。大刘说,这“腐乳”的风味与北京腐乳、广州腐乳的都不同,是当地人家家户户都做的。
果然,在另外一家四合院,我们见到了朴实热诚的男女主人,也见到了他家南厢房窗外正在发酵的“豆腐乳”。跟老太太一样,这家的院子里也种满了杂乱无章的草花,甚至还有两棵玉米几棵向日葵,红色的蜀葵、玫红的凤仙花成串成串的明丽着,把其他的花草都比得暗淡下去。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在正房门口堆沙盘,旁边一只小狗聚精会神地观看。大刘说,蔚县的豆腐好吃,最好吃的当数暖泉镇西古堡,豆腐好吃,全靠一脉泉水,还有就是豆汁点豆腐的手艺绝活儿。所以,这里有句老话,“豆腐就是俺的命啊!”我想,若在西古堡住得久了,豆腐、五香豆干、丝子、豆腐乳,全得上了瘾。
也有废弃的院落。走进一处,以为到了蒲松龄先生笔下的狐仙居地。细看,房舍还算完整,只是门窗都坏了,有的干脆只剩了门洞和窗口。有人来跟村子里谈过合资拍电视剧的事,但院子若按“修旧如旧”的原则恢复到从前的模样,没有上百万的投资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今,它们就这么荒置着,晴日,会有三五探古寻幽的闲客前来拜访,若是阴雨天气,大概只有杂草上的雨声,以及随时会发生的某处塌落的声音。孩子们是不惧荒寂的。已经记不得在哪处闲院了,门洞里,居然办了充满童趣的黑板报。彩色粉笔,画了小兔、小狗,还有头上戴着花儿的小女孩,像一幅幅现实生活写真稿。
有人说,蔚县的古村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去心痒痒,去了就后悔。我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到蔚县,也不知道他们痒痒什么,又后悔什么。记得在一个九连环院的二进院里,我们发现一个高大的影壁,上边有三字砖雕——“小自在”。逼仄的转折处,上空是巴掌大的一方蓝天白云,阳光直射着那三个字,让人不由心中凛然一悚。同行的一个朋友说,回家就把网名改成“小自在”,我说,干脆以后就喊你“小自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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