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有个朋友出国回来,说美国一些建筑不过百十年历史,却当文物保护起来,甚为感慨。后来和一个懂建筑的聊北京老房保护,他的看法是,砖木结构,不适合保留。当时我很反感,后来才明白他说的有理。三十年前,见一邻居家翻盖房子,那所谓老宅不过五十来年,里面的柱子已经糟朽,地下部分几乎全成了木粉,当然,北京的房子不会全都如此,可真要全面保护,确实要花钱花功夫,在一切围着经济效益转磨的背景下,是不是值得去保护北京成片成片的老房子,根本就不用讨论。
什刹海一带的民居里,除了个别单位的宿舍外,很少有楼房,印象深的,是鸦儿胡同萧军的海北楼和前海南岸张之洞那老式的二层小楼。文革初,一些地方盖了简易楼,比如靠前井胡同北口一气盖了三幢,其原址是清代将军兆惠的老宅。这种房虽号称楼房,但除了层分上下,和现在的公寓式楼房几乎不是同一个概念。虽有自家居室,能关起门来自成一统江山,可大家要共用厨房、上下水和厕所,没有暖气和煤气,家家户户笼炉子,二楼窗户里也要捅出个烟筒,烟袋油子比平房的更有杀伤力。走在一侧有门的半露天楼道里,有点像邮轮或酒店的廊道。
上世纪八十年代,北京还基本保持着最初的格局,胡同即使有楼房也属偶然。八十年代初沿前三门大街盖住宅楼,据说是为了改善知识分子居住条件——相当一部分给了机关,当时算高档住宅,一般人不敢想象。我同学的父母都是北京医院有高级职称的大夫,在台基厂大方百货旁边的塔楼上分得一套两居室,和那个趴了架的大官他哥住对门。去过几回,也没觉得怎么样,居室仄逼,厨房狭窄,布局也不很合理。彼时我父母已在团结湖分得两居室单元楼房,使用面积虽然差不多,但因为是板楼,内部空间比台基厂高知楼似乎还宽敞些。
前三门那一串傻乎乎的塔楼,是鼎革以来对北京旧时风貌第一次大规模的破坏。不久,在长安街靠近大北窑的路北边盖了建国饭店,花园式造型和低矮的楼房,使这条代表正统的大街显得一亮。不过,随后出现的京伦饭店“大草帽”,却实实在在地将追求现代化外貌的浮躁心态表现了出来。当时公映了日本电影《人证》(应译为《人性的证明》)。京伦和电影里八衫恭子杀人的酒店外形如出一辙,是为原封不动的翻版。大草帽开辟了北京建筑乱象的新时代,以至于那一带出现了一批在当时属于奇形怪状的建筑,被叫做“四大傻逼建筑”:“大裤衩(国家海关),肚脐眼(全国妇联),阴阳脸(交通部),棺材板(司法部)”,全部加上儿化音,合辙压韵。至于二环三环和其他地方,更是被国外建筑师称为七八十年代的垃圾建筑试验场。当时还有一种风格,就是现代化大楼上架个小亭子,如穿西装戴瓜皮小帽。因系市长提倡,故有“陈希同式”的谑称。转过来想,陈的想法多少还算顾及到了传统,较后来的城市首长多少要好些,这与他长时间在北京城里城外工作和生活不无关系。陈时代制定的北京城市总体规划,回过头来看是一部不错的规划,如果不是被后来掌管这座城市的肉食者们弃之不顾,北京绝不可能变成后来非驴非马的大杂烩。
九十年代,姓资姓社的斗嘴被叫停,经济如点了火的窜天猴,城市建设一下子冲进了疯狂的轨道,加上权力和利益的结合,北京成了特大号的工地,老城急速消失,老百姓眼瞅着一片片老城被挖掘机推平,却不得不听着电视里天天强调要保护传统风貌,梁思成要是活着,得自杀百十回了。到了世纪之交,大水泡大鸟窝等等奇怪的建筑纷纷出笼,其中尤以央视和人民日报的大楼最为奇葩。央视裤衩子刚建成时,网上一片议论,有人拿出证据说大楼造型是个跪着接纳男根的女人,意思不言自明。因为有了裤衩子的先例,大家对人民日报的大楼也就不那么当回事了,调侃两句完事,没人当真:“擎天一柱日人民”,“一根金茎入云端,谎言皆可被戳穿”。
小时候家里有一本五十年代的《北京游览手册》,首页是一张略带变形的半俯视北京全图,一图在手,凸字形的市区、西面和北面的山脉以及东南的平原尽收眼底。可这座深深印在我心中的城,没了。美国建筑师沙里宁说,“建筑像一本打开的书,从中你能看到一座城市的抱负”,“让我看看你的城市,我就能说出这个城市居民在文化上追求的是什么”,沙里宁这话有理,可不全适合中国,因为中国的公共建筑盖成什么样,是城市领导层的抱负和追求,与百姓无关。正因此,在北京的新建筑里,我们看不到对传统精神的敬畏和尊重,也看不到对现代化内涵的把握和理解,只有追求标新立异的低俗和庸俗。在失去自我又不能把握他人的迷茫中,北京铺满了奇奇怪怪的建筑。
当年在农村工作时,某村因养鱼养鳖先富起来,于是便流行在新房上贴瓷砖,甚至连院墙猪圈柴禾棚子也不放过。可惜,决定城市规划和建筑审核的人们,仍像有了点钱的土财主。最近,习近平在座谈会上提出“不要搞奇奇怪怪的建筑”,北京市便赶紧表态说,未来要对类似问题进行管控。从这件似乎的好事中,看出来的却是一种悲哀。我们的城市都被叫做人民的城市,可选择什么样的建筑,城市的主人却没有发言权。上面不说话,那些“奇奇怪怪的建筑”便会继续建下去,这传统,可不是没历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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