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漫长的时光,让我短暂的光阴,如同空气里的一粒尘埃,在里面显得异常轻微。我不知道,当我迈开脚步,在野草和墙根之间匆匆走过和的时候,会不会有一些东西,被我记住,并且长久的印刻在我的记忆里,伴随我度过一生。只有在我回顾往事的时候,它们才会出现。比如中洲,这样一个地名,在地图上,被绝大多数的人忽视了,呈现在目光里的总是一片空白。众多的乡村,其实也是有着同样的命运,多少人在那里出生、成长,死去——当他们欢笑,风吹来,随后便消逝了,当他们哭泣,雨淋过,同样也便了无影迹。在漫长的时光里,乡村仿佛一把握在手里的尘砂,浸在水里,缩回来的手掌,摊开一看,只会留下一些残渍。
漫长的时光有另外一个说法,那便是历史。
记载着历史的遗迹的典籍,枯黄的纸张,一些字迹浩如烟海。然而,就是在这些浩如烟海的字迹里,我看到了中洲。这个地理名词在纸张上其实存在了很久了。只是我作为一个具体的阅读者,当我的手指拂过那些纸面,才会有机会跟这个名词在历史里相遇。枯黄的纸张上,原来也是葳葳生长着一些往事。在明朝,洪武初年,这也只是漫长的时光里的一段光阴——《明史》里说:“沐英还镇,携江南江西人民二百五十余万入滇,给予籽种、资金,区别地亩,分布于临安、曲靖……各郡县。沐春镇滇七年,再移南京人民三十余万”。当我的想象海浪一样翻滚起来,但还是看不清那一个年份的面孔。我只能通过那些文字,知道,那一年,一些在来到中洲,居住,并且开始把这个地带名词当成了那些人的故乡——这个故乡在那一年是崭新的,而我读到那些往事的时候,这个故乡早已变得陈旧不堪了,一团一簇的瓦屋沿着街道两边叶脉一样分散出去,幽深的巷道两边是长着野草、生长着牵牛花、爬满了南瓜叶的短墙,从墙顶上看出去,屋檐上的石莲花肥硕的叶片里,绽放着细碎的花朵,院子里面的居民们,已经忘记了他们的祖先原来的居住地,在这里从洪武二十九年生活到了现在。
比现在稍微久远一点的时候,我的记忆便开始了。在中洲,这个距离我的村庄大约有十余里的村庄,被几棵古老而高大的榕树笼罩着它的街道。树荫里有湿润的水迹,延伸着,漫浸着,几个老妇人坐在那里,避开了夏日明亮的阳光,用她们碎碎的言辞,叙述往事。我在阳光里一晃而过,孩子气的目光,没有惊动她们怀里沉睡的婴儿。街道还是在我的前面曲曲折折地伸向中洲的深处。我和我的数十个伙伴,如果一些尚未成熟却又不守规矩的小驴子,撒开蹄子在街上一路狂奔,我们的身影便布满了整条街道。正午的中洲,街道上到处是刺眼的阳光,我们在街上四处乱窜,奔跑的影子搅起来的尘埃,在阳光里形成了一些烟雾一样的气流,里面混和着烟叶的味道、马粪的味道、松叶的味道、布匹的味道、菜叶的味道、柴禾的味道、鞭炮的味道。最后,几个孩子的身影停留在中洲街深处一个拐角处,那里是一座两层的楼房,把街道分为两叉,一叉向左,一叉向右,行人们在这里集中,然后又在这里分开。楼上的有着敞开的窗子,窗棂上沾着白色的棉絮,那是一个纺棉的作坊。在中洲,纺棉花是一件稀奇的事件。孩子们站在街边,高高地仰起头,盯着楼上的窗户,倾听着弹棉花的巨大的弓发出音乐一样的响声来,没有规律,但是极富节奏感。那张弓被一个人背着,纺锤不停地敲打着某个地方,偶尔在窗口出现,马上又隐没在房间里的某个地方去了,过了一阵,又在窗口出现,然后又隐没不见了。如此反复,更多的时候,只能够听见纺锤敲打的声音传出来,偶尔有几丝棉絮飘到窗口来,最后缓缓地落在房间里的某个地方。纺锤同时也敲打着时间,每一记响声,都标志着每一刻短暂的时间已经过去。它们将构成一堆散乱的棉花通向一床棉被温暖而柔软的路,仿佛亲人的目光。
目光随着孩子漆黑的瞳仁的转动,很快又被一家铁匠铺子吸引过去了。不远处的矮房子里面,铁锤敲击着铁砧的声音,夹裹着四溅的火花,告诉过往的行人,那里到处都是锋刃的坚硬。一个光着臂膀的男人,满身都是鼓鼓的肌肉,他挥动着沉重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一块刚刚从炉子里夹出来的镰刀上,一些铁屑被铁锤的重击从新月形状的铁片上剥落,飞溅开来,刚刚落到地上,马上就从桔红色变成了青灰色。一段从铁砧到地面的短短的距离,不动声色的空气让它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归于尘土,仿佛一个人在世间的一生,转瞬即逝。镰刀复又被插进炉火里,被深红色的栗炭覆盖着,与钢砧、马掌、锄头、斧子、锛、犁头躺在一起,等待着经过锻打之后,与村人和牛、马、驴、骡子们一起,走到村庄外面的田野里去,贴近村人们守望了千百年的土地。这时候,汉子手里挥动着的铁锤,仿佛在敲响了祭祀的鼓点,举行一个仪式。沉闷的击打声,一轻一重,一轻一重,把汉子额头上的汗水,一粒一粒地往脸上驱赶,一滴一滴地落在那些铁器上,冒着白烟。等到一件铁器回到炉子里,有了片刻喘息的机会,汉子便抹去脸上的汗水,他向着街上张望,便看见一群孩子飞奔的影子,向着街道边的一条小径,转向某个地方,纷纷消失。
街道转向某个地方,那里是一家电影院。
电影院才是我们的目的地。我不知道,我们学校的老师们为什么会把整个学校的孩子们带到另一个镇来看电影。只是觉得从学校到中洲隔着方圆几里地的庄稼地,我们用了两个多小时的步行,才走走停停地到达中洲这个地方,在有着明亮的阳光的中午,拥进那个电影院,去看一部在当时非常吸引人的武打电影《白发魔女传》。这部电影的细节并没有给我留下多少印象。我只能绕开对它的叙述,提醒我,让我回顾那个时代,仅有的几部武打电影的上映,曾经给中国的乡村造成了巨大的骚动——人们在电影院门口冒着大雨排队买票,在泥泞的雨夜里挤掉了鞋子,电影散场的时候,孩子跟大人挤散的时候发出的尖锐而夸张的哭叫声,至今还在我的记忆里新鲜而又带着淡淡的忧伤——那些武侠电影成为一种文化事件,以遥远的、虚构的、离奇的情境,给刚刚平静下来的中国乡村带来了对另一种身体暴力的狂热。在许多乡村孩子的内心深处种下了一种不可期及的向往。电影本身的艺术世界和电影里的暴力倾向,填充了那个特定的时期留下的思想、文化空白。武侠电影的出现,使得中国乡村的生活处于一种莫名的骚动中(如果历史可以倒流,你完全可以看到某一条村道上,一个孩子独自走着,嘴里念念有词,双手却在不停地比划着,与他想象中的某个敌人在生死对决;你也可以看到通往乡村小学的路上,一群孩子分成了两个群体,模拟武侠电影里的招式,进攻和防卫)。电影院里的黑暗,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梦想,它深深一印刻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整整一代人在他们的童年时期的梦想里。
梦想暂时告一段落,随着电影结束了,电影院里的黄而亮的灯光照着黑压压的脑袋,在老师的带领下,一队一队地往外面挤出去。在电影院外面的空地上,孩子们一个个眯着眼睛原地打转,一边艰难地寻找着同伴,一边适应刚刚从黑暗里出来时的夏日阳光。等他们完全适应过来,武侠电影在他们心里造成的极度的兴奋还没有消去,台词和场景都还在脑海里鲜活地蹦跳着。这时候,中洲街上又热闹起来了。孩子们塞满了街道,彼此追赶着,嬉闹着,老师已经控制不住他们在街上的追打尖叫。古老的中洲街,冰棒店里挤满了人,全都是蓬乱的头发和汗浸浸的脸。身上没有钱的孩子,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嘴里吮吸着的冰凉,掩饰不住的神色,闪烁的目光不停地靠近那白得耀眼的冰棒,接触一下,然后又迅速离开,再接触一下,然后又迅速离开。脚步在不知觉中走出了很远,发现大榕树下面围了一群孩子,从树荫下的古井里汲水,一个个争抢着把头埋进一只黑铁桶里去喝水,便撒开腿跑过去,挤进人群里,抢过桶沿,把嘴贴上去,粗野地往肚子里灌水。当他抬起头来,便被另外的人挤出了人群,回到街上,在黑铁桶里浸过的头发,井水沿着额头流到脸上,他胡乱地用手抹了一把,手上的灰尘便在脸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褐痕。时间向晚,孩子们逐渐在中洲街上消失了,裁缝店、铁匠铺、理发店、凉粉摊守着一条陈旧而破败的老街,一阵风吹过树梢,把几片枯黄的叶子夹带着,飘向高远的天空,那空阔的湛蓝色,把大块大块的光阴都吸进去了。
残留有光阴外面的是村庄外面的陶器作坊。其实,那褐色的陶器,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存在了,谁也不知道,泥土在什么时候开始走进炽烈的火焰,被烧制成各种形状的陶瓷,摆放在村庄外面的作坊里,折射着耀眼的阳光。作坊里到处都是陶器,沿着弥漫过来的泥土的气息,我看到湿润浮在那些陶坛、茶杯、花盆的外沿,泥土的原色包围着那些形状,静静地排列着,没有拥挤,也没有分开,在院子城的一片空地上均匀地分布着,阳光照在陶器上面,水迹阳光的照耀下,渐渐地隐退。水迹消失后,那些陶器还静静地守在空地上,也许,傍晚来临的时候,它们被窑工们搬进火窑里去,沐浴烈焰的炙烤。烈焰们被封闭在窑洞里,它们在那个狭窄的世界里疯狂地舞蹈,歌唱,把所有的空气都变成红色,渗透到泥里去,让那些泥经受通过天堂之前的炬炼。陶器在火焰里告别了世间的杂质,吸收了火焰全部的热量,当他们渐渐冷却下来,成为世间最为洁净的器皿,清脆的声音在釉质的背后年复一年地奔跑着,外表却沉静无比。在屋檐底下,已经烧制好的陶器堆成了一堵墙,褐色的釉光,仿佛绸缎,仿佛暖玉,仿佛商女在暗夜里浮艳的歌声。当我轻轻地走过去,不打扰它们经历了烈焰沐浴后疲惫的酣睡。但是我的手指禁不住去触摸,那光滑的釉质,从指尖传来,伴随着手尖磨擦到陶器表面时轻微的沙沙声,犹如谁在梦里的叹息,让我的心底里产生了一种颤栗。
没有人知道我面对那些陶器时的颤栗。
颤栗是隐藏在呼吸里的。它们让我在纷闹的阳光里一言不发。而这种状态,却让我对陶器产生了一种幻觉——我仿佛看到了水分从泥质的器物里四处逃窜时的匆忙。中洲,它的空气里充满了泥土被干燥时散发出的气味。我的嗅觉被这种气味彻底占领了(它把肉香、花香、我身边的女作家浓艳的青春里涂抹着的化妆品混合味)。同样是泥,但是当它们被烧成了带着釉质的陶器,一种坚硬,仿佛高耸的岩石从海面上探出来,再不会被岁月洗涤成千疮百孔的样子。陶器在经历了火焰的丛林之后,得道成仙,永远保持着最初的形象。而中洲这个小小的村庄,则制造了成千上万的事件,让柔软的泥变得坚硬,具有形状,成为器皿。在这里,诗人消失了。没有谁来为这些陶器写下一首歌颂或者诅咒的诗歌,也没有谁为它们书写祭词。偶尔有人在那些成形的花盆上刻下一些文字,也只是为了让那些陶器在出售的时候,更加受人欢迎。文字与陶器本身的意义是没有关系的,那些文字就像一件戏服,都是为了观众而呈现出来的。
呈现其实是一个被时光忽视了的词语。中洲作为一个古老的村庄,它的呈现,被阳光和雨水层层叠叠地覆盖着。当我再一次走进中洲的时候,已经快三十年了。我看见高高的楼房在阳光里占据了中洲老街的两边,曾经泥泞的街道,如今已经铺成了水泥的街道,头发染成了深黄色的孩子们,骑着摩托车从我的身边飞驰而过,一阵风让我的衣角轻轻地飘起来,然后拂起了地面上的广告纸。那些广告纸,原本是张贴在街边的店铺门外的墙上的——在往日里,人们总是用小麦面粉做成浆糊,往墙上一刷,再把纸张贴到墙上去。后来商店里本身就有透明的双面胶纸出售,图方便,顺手拿出来,就贴上去了,这样的活计,方便,但不抵用——风一吹,便落到地上,再被轰鸣着的拖拉机碾过,美女的脸上沾满了污渍,不堪入目。但是,谁也没有留意到,大大小小的鞋子不停地踩上去,新鲜的色泽,很快就变得破旧如得同拾荒者的脸,污浊,倦怠。在那些广告里,中洲的街道上,四处洋溢着商品的气息。
一种气息,水果熟透了的气息,引导着我走进中洲幽深的巷道。刚刚下过雨,空气里流溢着的潮湿,涌动着泥土与腐叶交织在一起的味道,把我包围着。雨后的阳光照在泥墙里面高高的水泥楼房,房子外面贴了瓷砖,把明亮的阳光反射到我的脸上来,有一种轻微的炽热,让我微微地眯起了眼睛。巷道里静悄悄的——年轻的人们都到城里去了,那里整齐的街道上,中洲人在四处奔忙着,寻找他们渴望着的生活。这里只有老人和小孩子,只的挺着大肚子等待分娩的妇人——狭窄的巷道,显示出一种空旷,干净的地面上没有脚印。巷道的尽头,停着一辆轿车。中洲历来出官员,一年里,总是有一些人,带着他们的部下——秘书或者中层干部——回到中洲,省亲。村子里的老人,守在他们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庄,依然与庄稼为伍,朴素而干净的衣着沐浴在中洲老镇的空气里,从脚底下有收来的地气,融入到他们的血液里去,维持着老年人深静而绵长的生命。因为这些老人的存在,中洲街虽然早已衰老下去了,仿佛那些老人,再也不能呈现出他们曾经在过去的那个农耕时代里意气风发的生机来。但是,正是因为那些楼房和轿车,中洲暗地里渗透出一种气度来。如果说,城市是现代人厮杀与拼打的疆场,那么,中洲则是那些远在江湖的俊杰们庄严的后堂。它的不动声色后面,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底气,包藏着它从不轻意为人所知的力道。只要这里的某个层檐下出现了伤风感冒,某个城市里的药铺便会为他准备出各种处方和药剂,并且风雨兼程地向着中洲的路上飞奔。
比路上的车子飞奔得还要快的,一直是不留痕迹的时光。当我蓦然回首,再次回到中洲,那个小镇只有少许的变化,比如屋檐,比如榕树,比如行人的脸庞。变化最大的却是我——孩提时期的记忆,只剩下仅有的几丝残骸,仿佛燃烧之后的香烛,一触即断。我不能把这个村庄的全部都放到我的内心里去,随着我离开的日子越久,那里的人和事,一刻不停地在每一个白天和黑夜里行进着,从不重复。中洲的岁月,仿佛是一汹涌澎湃地流淌着的大河,当我站在它的岸边,把记忆的手掌伸进去,我只能握住仅有的几滴湿润。然而,大地上的河流何止千条万条,我的目光,又能够抓住多少光阴呢?中洲,让我的内心显得无比的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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