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子_经典散文_.

食子


 
刘家宝怎么也想不到会被亲娘告上法庭。小半个世纪以来自己都是一家之主,说一不二,现在却被高兰芝摆了一道,她要干啥?揭竿起义?篡权夺位?这不是作茧自缚么!刘家宝跑到高兰芝阴暗潮湿的破屋里,说:你就告吧,告吧,去县里告、去市里告、去中央告,你要是不把自己告死,算你命硬!高兰芝勉力把内心的波涛汹涌挤压进如刻的皱纹里,坐在竹床上不吭声。等陌生的儿子耍完威风,愤然步出屋门,她才扭过脸,看见刘家宝顺手将几棵茁壮生长的胖菠菜连根薅起,又掐一把小茴香。他今天吃捞面条。

刘怀玉有一个女儿,四十岁上才有了儿子,刘家香火得以延续,养老有了着落,心遂所愿,况且老来得子出天才,孔纥七十岁添孔子,自己虽不敢奢求子孙圣贤,但成龙成凤还是有先例证成的,在刘家常年贫瘠的历史上,这岂止是祖坟长篙,简直是长神农架。刘怀玉高兴得好比范进中举,一口气在房后种下九棵杨树苗,九是阳极之数,主富贵,树木成材之日,必定是飞黄腾达之时。刘家宝也确实年少老成,早早在家里确立最高领导地位。他想玩鸟,刘怀玉爬到别家十几米的核桃树上掏,顺便给他摸回来一布袋青核桃,他要吃鱼,十冬腊月天凿开冰面去捉,跟别家小孩子打架,必定是对方先动的手。如此一来,刘家宝小小年纪便娴熟掌握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高深武功,事实上往往到不了第二招,光是眼泪就能把刘怀玉淹了。高兰芝有时候被儿子惹生气,想吓唬几句,刘怀玉都拦着,说孩子尚小,长大就好了,从两岁解释到结婚生子。

刘怀玉不抽烟不打牌,就喜欢喝几口小酒,他不挑酒,二锅头、地瓜烧、自家酿的高粱酒,有啥喝啥,也不多喝,点到为止,微醺半酣刚刚好。即便不常醉,但家里时常弥漫的酒气,有鱼饵的功效,一点点把高兰芝胃里来不及消化的残渣勾出来,她有些酒精过敏,理解不了丈夫小酌怡情的嗜好。高兰芝唠唠叨叨十几年没能把刘怀玉的酒瘾戒掉,没想到却被儿子一巴掌打醒了。

刘家宝十二岁,姐姐刘香芹出落得端庄秀丽,再叫杨柳细腰一撑,就是一支六月荷,花开正好。乡里优秀的小伙子浪花般前赴后继去她家提亲,她却最终遵从父命为了城市户口嫁给市里一个曾经的癫痫患者,成了吃商品粮的城里人。刘怀玉宴客庆祝,酒过三巡,略有醉意,把儿子揽过来坐腿上,仰脸问他想吃啥。刘家宝正玩得尽兴,被暂时限制人身自由,陡然心生不满,环视桌上没有想吃的,便要离开,挣扎几次没能挣脱,回手“啪”一巴掌扇在老子脸上,像是瓷盘子摔地上,清脆响亮。

这巴掌来的猝不及防,刘怀玉一愣怔,满脸酒晕和盘子一样被打得渣滓遍野,泛出荒凉的白,旋即又重新聚拢成裂纹遍布的淡淡的红。刘怀玉怔怔一笑,只说句:你这孩子。想来想去斟酌不出接下来合适的词,说得重了伤及孩子幼小心灵,说得轻了还不如不说。刘家宝本以为终于闯了祸,却没料到被一笑略过,闪念而现的愧疚瞬间质变成理直气壮:天天就知道喝酒,除了喝酒你还会干啥,早晚喝死你!刘怀玉脸色讪讪,松开手,刘家宝起身从盘中抓一把盐煮花生,扭头跑了。刘怀玉叹口气,说,儿子说的对,以后戒酒。同桌的乡亲瞎起哄,儿子训老子,不多见不多见。刘怀玉拧一个笑,孩子小,不懂事,长大就好了。
 

刘家宝初中毕业,到镇上的屠宰场做工,从接血洗肠到屠牛宰羊,样样出色。他精干壮硕不嫌苦,别人宰一只羊的时间,他能宰两只,所得报酬当然也是他人的两倍。在动物界,凶猛的雄性更容易吸引雌性的喜爱,同样,能干帅气的男人自然受异性的欢迎。不多久,刘家宝身边蜂围蝶绕,被厂里中年男女半荤半素的笑话浇灌得发芽开花,可是未婚的小姑娘他没看上,偏偏喜欢上已婚的冯爱华。

冯爱华比他大六岁,模样俊俏,丰韵娉婷,没有少女青柿子般的涩,也没有中年女人油盐酱醋的腻,如孟夏芍药,风一吹,万种风情。她公公是村支书,但两年前因病过世,丈夫在公公过世之后长时间一蹶不振,具体表现为好吃懒做,吃完饭撇下碗就满村子晃荡,跟小媳妇儿嗑瓜子、和孩子们玩弹弓、与老头儿下象棋、半夜趴人家墙角偷听鱼水之欢。冯爱华不得已到屠宰场的冷库里做肉类分拣工作以养家糊口,刘家宝是只蜜蜂,哪经得住鲜花诱惑,姐长姐短地把学来的荤段子转述给冯爱华听,冯爱华心里刮一阵春风,掐一把刘家宝的脸蛋,嗔怒告诫说再不正经就宰了他,像宰羊一样。刘家宝嬉皮笑脸,姐,你宰了我吧,也省得我天天想你。说着,冯爱华的屁股被他捏一把,似是摸住刚做好的白凉粉,松开手,极富弹性地晃几晃。

纸里包不住火,棉里藏不住针。冯爱华丈夫带着哥们儿要去把刘家宝废了,但他们没有军事家的沉着冷静,太过冲动,从开始就存在重大战略错误,跑人家地盘上闹事,能有好果子吃么,何况打架这种事向来是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刘家宝一左一右拎两柄菜刀匹马单枪出来,说:你们今天只要不把我打死,我就让你们后悔一辈子。这群人看他咋咋呼呼,心里发憷,掂量事情闹太大收不住场,指着刘家宝:你小子给我等着,有本事你别出村,出了村我就弄死你。

刘家宝一直没有被弄死。这是进化论的胜利,更年轻、更能干、更有种,冯爱华住进刘家宝家不走了,要给他生娃。郎要娶、妾要嫁,刘怀玉生平第一次反对儿子的决定,按照他的设想,儿子是可以当县干部女婿的,但准儿媳的来路和综合素质,没一样能入自己法眼,说出去左右都丢人。刘家宝早习惯了家中霸主地位,哪能听进去老子的那一套,爱如潮水漫金山,法海也挡不住。

既要成亲就要有家。刘家宝虽说业务能力强,毕竟年轻,村里给他一处宅基地,他没积蓄盖房,刘怀玉经济上不予支持,企图以经济管控使他悬崖勒马。但他低估了儿子的能力,趁着下地伺候庄稼的空当,刘家宝把家里的牛牵到集上卖了,这一卖便上了瘾,又卖了猪,又卖了鸡,又卖了粮食,又卖了房后的九棵大杨树,晚上算完账,还是差着三千块钱。高兰芝陪嫁时有一枚祖上传下来的大金戒指,刘家宝掘地五尺没找到,气的一蹦两丈,说这是要把自己往绝路上逼。他七拼八凑借够钱,终究是把房子盖起来了,并把刘怀玉家的电线扯进自己的新房,这三间平房和一个院子,就是楚河汉界、是雷池,不允许爹娘侵犯一步。
 

虎毒不食子。

木已成舟,刘怀玉不好再说什么,父子哪有隔夜仇,他翻出全部存款清偿了儿子欠下的债务,本想着握手言和,可是矛盾就像柳树疙瘩,受过伤,就永久性留个疤。

婚后,各顾各家,倒也没出现太大纷争。刘家宝还是起早贪黑到屠宰场上工,有时带回来几斤羊杂,用黑乎乎的大铁锅武煮文炖,切碎,淋上香油、撒上芫荽和蒜末作下酒菜,偶尔心情好,把吃不完的给刘怀玉送去半碗,算是报答多年的养育之恩。

但在这看似平静之下,永远埋着雷,不定什么时候踩上,就把人炸得片甲不留。刘香芹家道变故,丈夫癫痫病发,她拿不出医药费,高兰芝偷偷摸摸把家里唯一值钱的金戒指从墙缝里抠出来卖掉,算是暂时补上财政亏空。谁知这事风一样吹进刘家宝耳朵里,登时勃然大怒,找高兰芝理论,质问为何如此偏心。刘怀玉想劝几句,儿子调转枪头,指责说,你也不是好东西,当初那样逼自己,害得我四处举债。末了,要刘怀玉支付曾经送过来的半碗羊杂碎钱。

当天夜里,刘怀玉气血冲顶,晕厥过去,到医院检查,脑溢血,幸好送医及时,死里逃生,但手脚自此不再听从大脑指挥。刘家宝到医院看过一次,两手空空,立在病床前,阴阳怪气:你这还怪美哩,躺床上啥也不用干,专人伺候,还输着营养液,简直是皇帝的待遇。看见床下有两箱牛奶,又说:输着营养液,不能再喝奶,营养过剩对身子骨不好,你孙子正长身体,让他喝。说完,伸手拎起,转身走了。

这一病,地是无力再耕,不得已交给儿子打理。刘家宝除了每年六月、十月分别给刘怀玉送一麻袋小麦和玉米,就再也不踏进他家一步。前后院的一堵墙,将父子隔在两重天地,一面家和万事兴,一面贫贱百事哀。
病倒的头两年,高兰芝还给刘怀玉洗衣、擦身、端屎、倒尿,时间长了身体扛不住,内心兵荒马乱,索性不再管。夏天,他尚能勉强扶住靠椅就着水龙头冲洗污秽,最怕冬天,风雪刺骨,刘怀玉颤颤巍巍扶着墙冲刷屙在裤子里的屎,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直到两三个小时后,邻居回家,一摸身上,衣服早已冰冻成板,叫来正在墙拐角谈笑风生烤火的刘家宝,才算把人拖进屋里。

刘香芹从城里回来,进屋如进冰窟,高兰芝抱住女儿失声恸哭,刘怀玉全身神经集体罢工,想哭却哭不出来。刘香芹买了一个电热炉,苦于没有电,便以缴纳两家的全部电费为条件,从刘家宝家扯一根电线出来,以结束爹娘暗无天日的混沌日子。没过多久,刘家宝掐断电线,说是俩老家伙年龄大,用电不安全,万一失火烧死,自己可背不起不孝的骂名。刘香芹得知后,和兄弟大吵一架,就此恩断义绝,互不来往。
 

按照政策,农村老人每月有七十块钱的养老金,超过七十岁的有一百块钱的高龄补贴。这钱对刘怀玉来说就是救命稻草,是灯火将熄的残油,两口子去乡里照了相、提交了身份证明、填写一堆表格之后,想着若是把钱领到手,他这盏风烛残年的孤灯或许还能再燃上一两年,谁曾想,这不过是镜花水月,可见却不可得。

发存折这天,刘家宝未等天亮就拿着户口本跑到乡里,亮明身份,将刘怀玉的折子单独领出。等到村支书统一领完回来,刘家宝已经端着搪瓷碗蹲在南墙根吃午饭了。

村支书看不过,让他交还存折,可刘家宝是貔貅,吃进去的东西哪有吐出来的道理。振振有词道:我每年都会孝敬老两口一布袋粮食,他们饿不着,吃穿不愁,这钱没地方花,我是继承人,反正等他们死后,也得归我所有,还不胜现在先存着,省去以后麻烦。即使老头、老婆子死了,那还有刘香芹的一半呢。

刘家宝眼一瞪: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我跟她没任何关系,这钱她想都不要想。

说着从碗里挑出一块鸡骨头填嘴里使劲嘬两口,用筷子夹出,甩给仰脸乞讨的黑狗,黑狗纵身一跃,没接住,鸡骨头滚到土里,它张嘴叼起,头一偏,用后槽牙咔咔将骨头嚼碎吞进肚里,意犹未尽地伸出长舌头舔舔嘴唇,又仰脸蹲在刘家宝身边。

清官难断家务事,村支书调解未果,还碰了一鼻子灰,便撺掇高兰芝去法院告他,这种情况,一告一个准,不怕他人物。村支书领着高兰芝到法院立案,到门口高兰芝踟蹰不入,立案庭的小法官听村支书说完来龙去脉,义愤填膺,说,大娘你别怕,什么事法院给你做主,到时候他敢不执行判决,你就申请强制执行,拘留他。高兰芝听说还要拘留,这不就是坐大牢么,蹲在法院大门外,左思右想,于情,自己当妈的,十月怀胎骨肉相连,怎么能割断连心之情,于理,就算打赢了官司,把儿子送进监牢,自己也落得个无情无义的名分,一辈子遭人戳脊梁骨,再者说,等刑满释放,依着他的脾性,指不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还是另谋打算比较妥当,死活不愿立案。

高兰芝有个侄子高建军,在外做生意,走南闯北,能说会道,十里八村响当当的人物。高建军开着刚买的面包车停到刘家宝家门口,手上提溜两瓶状元红,推门进屋,递上一支黄金叶,刘家宝肺活量大,两口抽完,又要一支,点燃,嗪嘴里,屋子里浓烟滚滚。

隔着青烟,高建军对冯爱华说,嫂子赏一盘羊杂吧,今天跟我哥一醉方休。

刘家宝本知他来意,乜斜一眼,说,都是自家人,拍个黄瓜就好。一瓶酒见底,叙完旧情,高建军说起姑姑的种种不易,刘家宝两眼通红,说,你要是喝酒念旧,我开门欢迎,你要是多管闲事,我还跟你直说了,屠宰场的羊,我没杀一万也有八千。话不投机,高建军摔门而出,刘家宝在后面嚷嚷,以后别让我看见你,否则扎胎、卸轮、放狗咬。
 

刘怀玉挣扎多年,最终死在一个冰冷的清晨。刘香芹掀开湿漉漉的被子,一股腐肉臭味迎面扑来,将在场的人团团包围,翻过身,屁股上的褥疮烂败成泥,黄黑红混合的液体浸透床单,刘香芹失声尖叫,两只健硕的老鼠被吓得拖住长尾巴顺着竹床逃跑了。

刘香芹找来大木盆给刘怀玉擦洗干净身子,换上崭新的寿衣、戴上寿帽、套上寿靴,害怕他睡得不安稳,还垫上一只攀龙附凤的金丝棉枕头,这大概是刘怀玉这辈子穿过的最好的衣、睡过的最舒服的觉。待一切收拾停当,刘家宝匆匆赶来,跪地长哭,额头将地面撞击得箜箜作响,大喊:爹你一生忠良信义,死的冤屈,留下儿女,孤苦无依,但爹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俺娘,你黄泉路上安生好走,不必牵挂。

高兰芝本想说,丈夫下葬,谁来都可以,但刘家宝不能来。但看儿子泪雨涟涟,又把话咽进胃里,慢慢消化掉。

第二天的葬礼风风光光,刘家宝请一台戏班子,唱一出《秦雪梅吊孝》,声嘶力竭的哭灵,让人心下凄然。他头顶火盆(农村旧风俗,一般由长子头顶烧纸瓦盆,下葬时摔碎,谁顶盆谁就继承主要财产),边走边哭,三步一跪拜,五步一磕头,到墓地摔碎瓦盆,死死抓住棺材上沿不愿起身,等到封土填坟,把纸扎的元宝、汽车、房子付之一炬,火焰熊熊,烧尽刘怀玉潮湿冰冷后半生。

头七这天,大雨如注,却挡不住刘家宝待客的热情,一桌一桌地敬酒,感谢大家的光临,时不时叹息失去亲爹的遗憾,挤出几滴浊泪。到晚上和冯爱华算账,扣除葬礼、宴席的开销,还剩两千多块钱的礼金,刘家宝说,忙忙活活,才这么点钱,早知道就不买纸扎的物件了,人死灯灭,况外烧这钱干啥。刘家宝儿子在旁,说,爸,这钱是俺爷留的,先存着,可别乱花,以后给我娶媳妇儿用。刘家宝拍一下他的后脑勺,说,不给你留给谁留。

这场雨把高兰芝住的三间茅草房浇透了,摇摇欲坠,西屋墙壁裂开一道大口子,能从墙里看到墙外,像是她冬天冻裂见骨的血口。刘家宝拿铁锹和一堆泥,掺进去两捆麦秸秆,调均,将墙裂口封住后,拿出手机拍照留存。高兰芝想着丈夫一死,儿子终于浪子回头,却在不日后见到村支书,才得知先前县里旧房改造,有三千块钱修缮补贴,高兰芝去要,刘家宝一口否定,说你要是再要,我就把西屋的墙再给扒开。
 

高兰芝不多久搬去了刘香芹家,她害怕听到儿子的冷言恶语,害怕自己有朝一日死在屋里无人知,害怕尸骨被蛆虫、老鼠啃噬,害怕那座风雨飘摇的茅草屋早晚有一天会轰然坍塌,将自己的一生草草埋葬,她有太多不愿面对的现实,和不愿再有的牵连。

如果政府不搞建设,高兰芝可能再也不会回这所谓的家。数月后,村里通知她回去丈量土地。

市里规划一条大路,正好占住她的三亩农田,按照赔偿标准,一亩地赔六万,三亩地就是十八万,对她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足够体面地度过余生。

量地这天,田间地头乌压压站满人,刘家宝找到村支书说这地是自己的,高兰芝无权得到赔偿。村支书翻出农田登记册,白纸黑字,清楚记载刘怀玉一亩、高兰芝一亩、刘香芹一亩,手印、签名、村委会的红印章一应俱全。刘家宝辩说,刘怀玉已死,土地当然由自己继承,刘香芹早就嫁人,根本不算本村人,这地也该算自己的,至于高兰芝那一亩,她自己不种这么多年,红口白牙承诺让自己种,就是放弃土地使用权,赠与自己所有,当时邻居们都在场,现在怎么能耍不要脸,反悔再要回土地呢。

村支书早就对其不满,说都是按照登记本算的,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别人谁都抢不走。

刘家宝说,俺爹死的时候是我顶的盆,这地就是我的,高兰芝的房子也是我修的,三间房有我两间。扭头冲高兰芝吼道,你赶紧搬出去,想滚哪滚哪,明天我就把房子扒了,盖成猪圈。

吵吵闹闹到下午没吵出个所以然,人群四散,刘香芹要带高兰芝回去,高兰芝说,今天不走了,我住家,时间长不住,好歹收拾收拾。

吃过晚饭,万籁俱寂,风刮得人透凉。高兰芝锁上门,沿着大陆沟边的土路,摸黑十几公里,像一只知道死期将至的野猫,瘫在娘的坟头,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痛哭至天明。

第二天刘香芹到家,找不到高兰芝,去质问刘家宝,刘家宝说龟孙知道她死哪去了。找了半日,刘香芹接到高建军的电话,说你妈在你姥娘的坟上哭了一夜,正好被我碰见,你赶快过来接回家。刘香芹血一点点往上涌,涌出心房、涌出眼眶、涌进苍茫茫的人世间。她骑电车朝高建军家飞奔,刘家宝骑摩托车载着儿子随后赶到,见到衣衫不整、神情萎靡的高兰芝,心里的愧疚像十二岁那年转瞬间成为恼羞成怒,上去啪啪两个大嘴巴子,训斥道,老东西不好好看家,瞎跑啥瞎跑。高建军上去一脚踹在刘家宝腰身上,他打个趔趄,站稳,反过来要打高建军,却被村人死死扭住,他自知双拳难敌群手,独自跨上摩托,骂骂咧咧说要回家拿刀杀人。

刘香芹带着高兰芝往回走,刘家宝的儿子跟在后面,边走边说,奶奶,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钱干啥,你要是不愿给俺爸,你给我也行,我替你存着,到时候披麻戴孝给你送终。刘香芹扭头看着这稚气未脱的侄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哭这一夜,算是哭透彻了,什么养儿防老、什么母子情深、什么骨血难断,在可怜的人性面前有多么不堪一击啊。既然你连基本的活着的权利都要剥夺,我还有什么理由如你愿死去呢。

高兰芝在刘家宝又一次逼要土地赔偿款之后,第二次走进法院,立案庭的小法官问,大娘,你有什么事?

我要告状。

告谁?

告刘家宝。

为什么告他?

他拿了我的钱。

多少钱?

所有的钱。

你和刘家宝什么关系?

他……以前……是我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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