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 场 影 像_经典散文_.

                                                        广   场  影  像
                                                                                  青青子衿
  我爱去散步的地方是广场。
  从我现在的蜗居到街上去,有几条路可走,而走广场方向是其中之一。广场到我家的直线距离,也就200来米。但要走到广场,却要穿过一条环状的叫金融路的街。穿过这条街,我要经过一家工商银行,一家商业银行,还要经过几家小饭店、理发店、花店,要经过几家快递、废品点,还要经过几家美容院、茶坊以及几家按摩店。按摩店内沙发上,通常会坐着或横躺着几个女子,有时,会有穿着极少的女子站在门口左顾右盼。
  这是这个小县城最早的一个广场。和所有的广场一样,广场里有花有草,有竹有树。稍不同的是广场的绿化设计以竹主题:湘妃竹、罗汉竹、凤尾竹、紫竹、黄竹、箭竹、斑竹,有的一丛丛簇拥着任其自然生长,有的定期作了修剪和造型:人多高的,半人高的,半球型的、球型的、方型的。广场的树以小叶榕、柳树为主,也有银杏、榕树,花有白玉兰、樱花、杜鹃花、海棠。
  当汹涌的白昼退去,夜幕拉开,广场上树丛间的彩灯和灯柱亮了起来。如果不刮风下雨,一大群人就会聚集在广场跳舞,这几乎成了一道不变的风景。她们占据了广场有限的空地,组成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的阵容,在嘹亮而高亢的乐曲声中,随着前面几个领舞者手舞足蹈。远远望去,声势浩大,即使是冬天,也热浪滚滚,像燃起的一堆熊熊的火。待这些人散去,则换成了批跳交际舞的。豪放派换成了婉约风格。舞池里的男男女女,或牵或拉,或搂或抱,一会儿勾肩搭背,一会儿转圈抚腰,或疾如旋风,或如行云流水。男舞者努力表现出谦谦君子和绅士的模样,女舞者则小鸟依人,千娇百媚。他们的脸上,洋溢着一副迷醉而享受的神情,直到一曲终了,才恋恋不舍地分开,但显然意犹未尽。舞池里混杂着一股浓烈的荷尔蒙味道。偶尔,我也站在临时舞池的不远处,混迹在围观者中间。我的脚也情不自禁地跟着走两步,但生硬、笨拙。有时,我会阴暗地猜想:在这春风荡漾的舞池里,会不会有暗流在涌动?他们的手与手之间会不会在传递着什么私密的信息?在这些舞者中,会不会正在发生或将要发生点什么?我想起我的短暂的初恋,就是在跳舞中开始,也因跳舞而结束。依稀记得,最近的一次跳这种舞,大约也是在二十年前了。时光飞逝如电,转眼间,我的青春成了一只飞不回来的小鸟,一个飘渺而模糊的旧梦。可惊奇的是,这些兴趣盎然的舞者,大多是年纪和我相仿的中年人。有人说:人老的标志是突然发现自己很难再轻易喜欢上什么了,而且内心很难随意地跟着什么热闹起来。莫非,我真的老了?   
      白天,我喜欢下午去广场。如盖的绿化树下和凉亭里,一群老人散坐在长条石凳上,有的打扑克,有的打川牌,有在下一种“六子棋”,有的翻着促销商散发给他们的医药保健广告,有的就这么枯坐着。“六子棋”,是在过去极度贫乏的年代小孩子普遍爱玩的一种简易游戏,这种棋只需两个人下,用块尖锐的小石子或小刀、木棍,在地上画一个长方形的棋盘,各在棋盘里摆放六枚能区分的石子瓦砾作棋子就可以下了。我就是在这种游戏中长大的,常常一下就是半天,往往在地上坐一屁股的灰或泥,回家被大人骂。这些老人大多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高大的银杏树被深秋浸得金黄,有枯叶蝴蝶般飘在他们的头上、地上,这些曾经丰沛充盈的生命,终将悄然回到大地,归于尘土。阳光从浓密的树隙间漏下来,斑斑驳驳地投射在他们的身上,他们便模糊地躲缩在树荫间,光影里。他们的神色有着千帆过尽般的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周围的车来人往,花开花落,云聚云散似乎都与他们无关。有时,我会在他们中驻足,或就坐在空出的长条凳上。这些老人很少说话,像静默的秋桐,又像一潭波澜不惊的秋水,一股日薄西山、暮色苍茫般的神秘与静穆气息,悄然弥散在广场的草木间,但我却无端地迷恋上这样的气息。有天,我特意带了相机,正准备照时,下棋的两位老人发现了,他们毫不介意,反而对着我爽朗地哈哈大笑。这些老人,他们分明成了一群单纯的小童,我恍然觉得我又回到了童年,我又看到了童年投射在地上的影子,看到时光倒流的影像。或许每过几天,就会有人爽约,再也不会来,但肯定也会有人加入。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在寂寞的残年里,在这里寻找简单的快乐和打发那一个个孤寂而难熬的时光。我知道:他们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有天下午,我惊奇地看到两个小女孩在攀爬树。她们爬上一人多高的树杈,那粗大的树杈像伞骨一样撑开,她们站在上面兴奋得又摇又晃,脸蛋涨成了红富士苹果。闹了一阵,其中一个脱下红色的羽绒服,横搭在树杈上作枕头,整个儿就斜躺在树杈上,另一个也趴在树杈上,还得意地张开双手,把双脚吊在树杈上晃悠。她们的嘴里,发出一串串“格儿格儿”像山泉般清亮的笑声。我四处张望了一下,没看见她们的大人,这是放学的时间,她们的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没像大多数的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那样,早早地等候在学校门口,她们真是幸运。我悄悄地站在她们的不远处,生怕惊扰了她们。一股暖流像电似的通遍我的全身,我觉得我成了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一群孩子在麦田里快乐地疯跑,我小心地看护着他们!淘气、活泼、好动的天性使得这两个小女孩暂时忘记了成人世界里的一些规矩和戒律,以最本真的方式亲近一棵树,还创造性地以树当枕,这多么需要天才的想象啊。她们真是幸福,若干年后,她们定然记得,童年的某一天,在广场的树上晃悠悠的那段快乐的时光。
      我去广场的时候,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往溪边走。溪边,常常散坐着几个垂钓者,他们脚边的鱼兜里可能还空空如也。事情就是这样,有时明明知道可能一无所获,但仍要满怀希望地守候。那些绿化树和竹子成了道屏障,把我和广场上的人隔开。沿着防洪堤边的便道,旁若无人地甩几下膀子,扭几下身子,吼几下嗓子。更多时候,我喜欢静静地坐在防洪堤的石栏上,对着树发呆。一个哲人说:人类至少可以从一株树上学到三种美德,抬头仰看天空和流云,学会伫立不动,懂得怎样一声不吭。有时,我觉得岁月真的把我打磨得和一棵树差不多了,那就是静默。夜色中,广场上的音乐从茂密的树丛间穿过来,飘散在河面上,我看着溪水,看着明明灭灭的灯光滩在水里,摇晃着。或干脆躺在草地上,望着夜空,那映在高空中的灯火像一团洇不开的雾,遮蔽了大半个夜空,但我还是能看到遥远的真实的星光。时间在慢悠悠地往夜的深处流淌,跳舞的人散了,广场渐渐安静了下来,我享受着这种充盈的孤独。而我的心,也渐渐成一条沉静的河。
   半夜三更是极少去广场的,但偶尔也有心血来潮的时候。那是秋夜,本已准备入睡,见月色朗朗,便披衣出门,因为在我的屋里,即使站在阳台,也只能看到高楼间漏出的那么点逼仄的天空。来到广场,但见天光云影,竹树婆娑,花影扶墙,我如沐着月光浴,浑身有着说不出的舒坦。走到凉亭,有两个人正躲在树丛旁脸挨着脸,因我的冒然闯入,他们张惶分开。在模糊的暗影中,我还是一眼辨出了那竟是两张熟识的面孔。他们在躲闪的瞬间,肯定也认出了我,因为我在明处,他们在暗处。我迅速地将头调向一边,快速走过。回到家里,好半天心还“咚咚”直跳,好像我刚才做了回贼。他们俩人,一个是有夫之妻,一个是有妻之夫。无意间,我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人。我破坏了他们的兴致,他们也煞了我的风景。
  而此时,夜,越来越深,越来越沉。
  广场,空旷而寂寞。
  广场里树丛中的街灯越发像慵懒的女子,睡眼惺忪。
  一首歌,从河岸飘来:我的天空,为何挂满湿的泪,我的天空,为何总灰的脸,飘流在世界的另一边,任寂寞侵犯一遍一遍。
    一个头发可以做鸟窝的拾荒者,提着个麻布口袋慢腾腾挪着步子地往桥下的涵洞走去。
  一个衣着入时的女子,边走边对着手机里的那头大声诉说,卷曲的发遮住了她的脸,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两个醉汉,相互搀扶着,他们说话的声音突兀而又含混不清,整个广场似乎都能闻到了他们嘴里喷出的酒气,他们踉踉跄跄地走到广场的一丛绵竹跟前,站住了,其中一个瞄准竹子撒了泡长长的尿。
  一只流浪狗,夹着尾巴,东闻闻,西嗅嗅,然后小跑而去。
      有一个人坐在石栏上,望着河水,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只能看到他沉默的背影。他是谁?是个约会者还是散步者?是个诗人抑或神经病……
     可我依然会去广场,这不仅是一种习惯。结庐在人境,四处车马喧,生活这样忙碌,到处是钢筋水泥浇铸的丛林,在人群的缝隙里,我还能到哪里去找这么“广”的“场”,去透透气,遛遛弯,去寻找那么一点诗意或无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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