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光光的夜晚,我跟在父亲身后,走在一条不太平坦的村路上。父亲走在前面,习惯地佝着背,两只手背着,碎步地走。我跟在父亲身后,不需要抬头就能捉到父亲。大大的月亮让父亲在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踩住父亲的影子就等于拖住了父亲。我有时踩住父亲的头,有时踩住父亲的肩,有时把两只脚一齐跺在父亲的肚子上。在父亲的肚子上跳起来,又落下去。落下去时我的脚不是落在父亲的肚子上,而是肩上,或头上。跳得高些,落下来时刚能搭着父亲头顶的发稍。很少的时候我什么也踩不着。我不喜欢踩不着的感觉,下次再跳,会跑得离父亲近一点,或跳得不那么高。不需要被父亲知道就能踩住父亲让我开心。
大月亮也为我拖出一条影子。父亲的影子大,我的影子小。我乐此不疲的一个游戏是,把自己的影子藏进父亲的影子里去。
这不是一个容易成功的游戏。我需要不紧不慢不疏不密地跟住父亲的步伐。跟得太疏会让我的影子从父亲的影子里游离出来,跟得太紧又会不小心踩到父亲的脚后跟。父亲的步子大,我的步子小。父亲的一步可能是我的两步或两步半。这为我的游戏增添了难度。我需要小心地保持跟父亲的距离。理论上这个距离很难保持。我有时快半步,有时慢半步。快半步的时候,我的小脚几乎踩到父亲的大脚,慢半步的时候,我的影子又从父亲的影子里溢了出来。
我必须想办法调整自己的步子大小,让它正好是父亲的整除数。但这个企图从未成功。我常常要调试好多次才能有所进步。有几次我几乎调整好了,几乎跟上了父亲的步伐,可我们的路恰好走完,父亲不顾我的成功,在前面擅自拐弯,拐到了月亮的另一个方向。还有几次,我在拐弯之前就调整好了,我的步子,不大也不小,不疏也不密,刚刚好把我的影子完全藏在父亲的影子里,很安全,也很稳妥。但是父亲这时恰好回过头来跟我说话,或是停下来倒一倒鞋里的土——父亲的一个微小动作轻松破坏了我的所有努力。
不踩影子的时候,我能听见父亲的黄胶鞋跟路说话。我听见一些石子被踩得跳起来,又被黄胶鞋摁下去,在鞋底吱吱地叫。我和父亲的脚步声不一样。我踩不出父亲那样的声响。石子在我的脚底跳动,来不及被摁下去,我的脚就迈出了下一步,赶着去踩另一些石子。
没风的夜晚,哪儿哪儿都是安静的。月亮也不咣当咣当的。夜幕四合,夜把幕布全拉起来,挡住整个白天,然后把月亮挂上去,给路当灯使。再早一点就不行,夜幕没把白天挡严实,天黑一半白一半的。月亮在这样的幕上走不稳,咣当咣当的。这样的时候,我和父亲在牛车上。
月亮是星星唱了几首歌之后才来的。月亮不怎么说话,她很矜持,很小步地从东边的榆树桠上,一点一点走过来。月亮不说话也好象有音乐声。所以月亮出来以后乌鸦们都不乱叫。月亮一来,星星们也缄了口。我很仔细地听着月亮的脚步声。它们合在父亲的吆牛声里。寂静的夜里父亲的吆牛声婉转而悠长,像是专为月亮打拍子。牛也不说话,“噗嗒”“噗嗒”地在土路上踏出一些小小的音节。牛车偶尔发出“呀咦”的声音。
牛车一摇一摇的,我听着我的歌子,听不完整曲就睡着了。一直睡到饲养场。父亲将我从车上抱下来。父亲一抱我我就醒了。醒了就饿了。父亲说,你先回家去吃饭。我不敢说不走,磨蹭着等到父亲卸完车,给每一个牲口添好草料,影子一样跟在父亲身后一起回家。
我和父亲走的那段路的起点是我家,终点是生产队的饲养场。父亲是饲养员。四面透风的饲养场,大炕被父亲烧得滚热。我脱得光光的钻进父亲焐好的被窝。睡觉之前,父亲变戏法一样掏出一穗烧熟的苞米,喷香喷香地散发出热气。父亲两手倒着小心磕去上面沾着的黑灰,递给我,嘱咐我慢点吃。我顾不上回答,大口小口地吸溜着,把那些饱满的外脆里嫩的粮食粒吞进饥肚子。
我吃苞米的时候,父亲坐在炕沿上抽烟。父亲屁股朝里头朝外坐着,两条腿垂在地下。父亲低着头,好象在看自己的鞋。除了冬天,父亲春夏秋三个季节不变穿一双解放牌的黄胶鞋。有时鞋旁边坏了,鞋耳朵向外翻出去,因为一双鞋要穿太久,父亲的鞋带早就烂掉了。买一副新鞋带要一毛五分钱,一寸布票,父亲宁可用一段细麻绳代替鞋带。细麻绳穿进耳眼,来回绕两圈,在父亲的脚背上系成一个死疙瘩。有时鞋前尖的橡胶穿酥了,坏一个窟窿,父亲用一块皮子缝补它们。但是这种缝补不怎么有效果,因为橡胶皮整块都有些酥,被针穿过之后,更糟烂了,父亲需要很小心地保持针脚参差不齐,让针眼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才能保证胶皮不会整体掉下来。这让父亲的缝补技术显得很差。这个难看的缝补办法,好处是能让父亲的鞋多穿一阵子。但也有一个坏处,就是会从针脚处进土,父亲走一会儿就要停下来,倒一倒里面的土。
父亲缝鞋的时候有时一边跟来饲养场串门的老友说话。他们的话我听不懂。但每次我都把脸放在支起的手肘上认真地听。我希望父亲能够看见我在听他说话。有一次他们的话我听懂了。父亲说,我这个老丫头,跟着我没享着福。父亲一边说一边停下缝鞋,把他的大手放在我的光脊背上。父亲的大手长满老茧,我的后背像被锉过一样。我忍着疼,希望父亲的手多停留一会儿。我的心也好像被父亲锉到,锉得生疼。我把头低到手肘弯里伏着。眼泪弄湿了我的胳膊。我至今清晰记得那种感觉,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父亲看得到我。不只如此,我父亲还一直都看得到我。
父亲去世的时候是正月。早春的雪还没化尽,月亮的脸惨白惨白的。父亲整晚都没说话,半张着嘴吸气和呼气。父亲的鼻子象眼睛一样塌了下去,用嘴呼吸。那些气被父亲的嘴艰难地吸进去,却没有呼出来,那些气游到了他的身体深处,却没让他变得饱满。父亲的身体塌了下去。父亲的身体没有肉,只有皮包着一堆骨头。整个晚上,月亮都在窗外探头探脑。早春的月亮不好看,像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惨白着脸,头发蓬乱,目光游离。这样的被风刮得瑟瑟发抖的月亮在父亲的床前并不能够多做停留,它顾不上老朋友就要离它而去。父亲也顾不上老朋友是否造访,生命走到尽头,这会儿他得用全部力量呼吸。
最后一次去看父亲,是去年秋天。父亲的坟头长了荒草,我很想斩掉那些荒草,象别人家的坟一样,压上黄纸。可是,没有这些草,父亲的月亮,来看老朋友的时候,住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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