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树书_经典散文_.

与树书
□刘燕成

村头那棵树
      那是一棵枝叶特别茂密、树干特别粗壮的老树。我幼时问过祖母,那棵树谁栽种的。祖母摇摇头,说,我们先 祖还未有搬到这个村庄时,树就在了。树上,挂满了父亲帮人写下“过继词”的红布条。这是一颗千百人的树娘。打着结儿的布条,在山风中飘摇着,渐渐地就飘淡了,飘白了,飘来了村里人健康的体魄。
      村里人都喜欢说,树大招风,亦招鸟。比如鹰、乌鸦、斑鸠,以及麻雀和叫不出名字的鸟们,在树的上面唱歌、打架,或是谈情说爱也未知。我常常躲在树下,见那高高的树丫里,一只鹰踩在另一只鹰的头顶,翅膀噗嗤噗嗤作响,相互抓落的羽毛,随着山风一片片飞落。我怯怯地站在树下仰头观望,实在是不忍心见它们凶残地打斗下去,便捡起一颗石,朝树顶砸去,带伤的鸟,哇的几声,愤愤地离开了那棵树。当然,乌鸦的决战,比鹰更是决绝。父亲就常常在树下捡回重伤或战死的乌鸦。这些因好斗而丢掉了性命的鸟,常常被父亲加工为我们改善生活的佳肴。
      一年四季里,树叶都特别的绿,即便是秋冬时节,也未有见得几片叶是枯黄的。刮风,下雨,我们总会从不同的方向,跑到这树脚躲避。在太阳毒辣的春夏,当人们伛偻着腰,活儿干累了,便会走到树下,歇到力气足后,方又下地。村里的哑巴叔最不怕累,他的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他走路时总是微微弯着腰,满满的两筐未有剥壳的茶油籽压得扁担一颤一颤的,走过树下,众人都劝他说,歇一歇!他摆摆手,抹一把汗,烟一样飘远了。有时候,见得我一个人在树下观鸟恶斗,哑巴叔会放下担子,伸出他粗黑泛亮的两只手,把我揽在怀里。他指着村庄对面的山梁,比划着各种动作。我知道,他又是想告诉我,山梁那边的湘西南,有一个姑娘快要成为我的叔母了。但是后面,哑巴叔病了,抱不动我了,甚至到最后走了,山那边的姑娘却一直没有到村庄里来。
      满姑在距树不远的菜地里起了三间木房子,那是姑父和满姑辛苦了大半辈子换来的新巢。那日,我看见父亲一梯一梯地攀上满姑新起的木屋梁,父亲唱着踩梁歌:
      宝梁宝梁,生在何地,生在何方。
      根深穿金土,尾直向太阳。
      梁头必定出宰相,梁尾必显状元郎。
      脚踩堂中打一望,看见堂中好名堂。
      前面归龙千万里,后面来龙万里长。
      左边建有金银库,右边设有读书房。
      金鱼狮子把水口,儿孙代代入朝堂。
      ……
      那一刻,树上停满了鸟,但一点鸟音都没有,只听见父亲的歌唱,响亮了整个寨子。那时候母亲的养身病已经很严重了,她出不了屋,坐在我们自己的木楼门口,朝树这边,远远地打望树底下那些抢抛梁粑的人群。满姑也是想,借这棵树护佑,换个屋基,也就是换个运程。父亲也特别相信命理,在满姑一家不太顺的时候,父亲帮满姑做了主,说,那棵树下的菜地里,就是块好屋基哩。曾上过高中的满姑爹不太相信,但出于父亲是满姑的长兄,就顺从了。长兄如父,这是父亲那一代人的写照。
      直到今日,这棵树,既不开花,亦不结果,但它一直绿绿地守在村头。只要念起这棵树,我心里就暖暖的。我想,树在,故乡就在。
志愿树
      祖母说,这棵树叫志愿树。恰巧是大伯随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那天,堂公栽下的。那天是1950年10月19日。堂公栽这棵树时,每培上一瓢土,就骂一句:打倒美帝国主义!后来,村里人就管这棵树,叫志愿树。
      反正,到我知道这颗树叫志愿树时,树的叶子茂密得把天都盖住了,枝干粗壮,厚黑的树皮,紧紧地裹着这棵树,显得树特别壮实。我们玩捉迷藏的游戏时,我就特别喜欢钻进这棵树的树洞里,无论对方如何叫喊,我都闷不做声,把身体紧紧地贴在树心。老半天,见得对方仍寻不到自己,便探出半个脑袋,大喊一声:在这!缩回头,让对方继续寻找。这是我儿时玩得最多也最得意的游戏。
      其实,祖母最讨厌我们到树洞里玩。她说,这是一棵生命树。它承载了一个人的生命。有时候祖母又说,它还承载了一个国家的生命。有星星的夜晚,我们坐在树脚歇凉,望见密叶上面,碎落下无数星光,便觉得,那场景特别的温暖和温馨。其实,六岁的我们,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生命。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年我无缘无故染上一场特别奇怪的病,发病之前,什么征兆都没有。我百无聊赖坐在晒谷场里晒太阳,对面的山崖上就是那棵志愿树,春天的暖风吹打着刚刚换新的树叶,从更远的南方飞来的燕群绕着树梢飞舞,树上最高的那片枝叶,一只鹰正俯瞰村庄。我打算站立起来去找小伙伴玩游戏,努力地试了几次,双腿无力。又再努力试了几次,觉得左腿莫名地生疼。父亲最后把我背到乡场上的卫生院,医生量了量生疼的左腿,又量了量右腿,说,是自动脱臼了。
      我们出门和归屋,都得路过志愿树脚。父亲背我走过志愿树下时,我听见春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像婴儿的哭泣,特别肆无忌惮。我感到莫名地恐惧。但躺在父亲宽大的背脊,我感到并不特别害怕。志愿树在春天,会换掉所有的旧叶,且不断地冒出新枝,因而数十年来,新枝变旧枝,一棵树,硬是长成了一片林的样子。其实,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一棵树的内心,但小小的我,知道树的不易,它坚韧,它顽强,它不惧风雨,它一年复一年地坚强生活着。我在奇怪的病疼中,就想着,自己要活像一棵树。
      许多年后,据说,堂公见到从异国他乡回到村庄的大伯,抱头痛哭。那时,志愿树已长成成人拳头般粗大,堂公对大伯说:“我想着,你要是回不来了,这棵树,就成了你”。反正,我不知道堂公这话音,到底过去了多久,我真正认识和读懂大伯,是我上学之后的事儿。
      那时候,大伯已在村里当了三十余年村支书。看上去,志愿树已是一棵苍苍老树,就像大伯,满脸白胡茬,在 我的认知里,那样的人已是一个老人。我那时候就开始学会了对父亲嚷:十年树木,百年育人,一棵数十余年的树,能不老么。待到许多年过后,我如梦初醒,有些事儿,有些光阴,它是永远都不会老的。一如大伯在异国他乡的战场上那些细如鸡毛的故事,至今,仍有人传说。
      人们都记得这棵树。每年10月19日,树下,有人默默地来朝拜,完后又默默地离开。一如大伯,他已许多年,不在人间。
      志愿树,它仍然在风中,枝繁叶茂地活着!
老枫辞
      棒槌坡左峰的翠竹林间,老枫一站就是百年之久,它高高地耸着身子,我们远远地站在任何一座别的山梁,都可以望得到它,它是村庄的代名词。每每有远方的客人来村庄做客,爬到了棒槌坡对面的幼松坳,看见了这老枫,就说,埂冲到了,看,就在那老枫下。
      这样一棵孤独的老枫,百多年里,它到底有着怎样的心事呢?我实在是无法读得懂的。在我幼小的记忆里,许多的老树被纷纷砍伐,不是被用来做木材,就是被砍伐了烧炭,甚至一些有事没事的人,将许多的老树砍倒在地,目的只是等到这些老树腐烂长木菌,以便采食。这样的砍伐,在那个年代大概是不叫滥砍滥伐的,那是一个到处都是苍松老木的时代,那个时代其实离现在不远。这个不远的时代常常教我留恋不已,但也教我痛恨不已。那时候这老枫树上常常有许多古怪的鸟儿筑巢,每天清晨,有各种不同鸟鸣,并且在每个季节,我所听到的鸟鸣也是不同。我实在是很喜欢春天老枫树上的布谷鸟的,布谷鸟似乎是带着春天的气息来到村庄的,每日清晨,它们亮着厚沉的嗓子,在棒槌坡顶闹得欢热,听到那“播谷播谷”的呼唤,又一年的春天,就真的来了。
可是我许多年没有听到那样的鸟鸣了,我现在甚至连那时候最害怕最讨厌的乌鸦也怀念起来了。我想这是人性的回归罢,失去了以后,便开始慢慢回忆,也只是在失去以后,才懂得拥有的幸福。现在,我常常以村庄里还活着这样一棵百年老枫,便觉得这是一个多么幸福的村庄。当然,我只是过多地考虑了这棵老枫顽强的生命,而很少顾及到它的孤独。我常常都是这样的为一棵树做惦记,我惦记这棵树,惦记这一个村庄,当我的这种惦记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深入到我的内心,甚至是能够牵扯着我的心隐隐发疼时,我就开始怀疑我们的过去。那一切的罪恶的刀痕就明晃晃地浮现在我痛恨的词语之间,但无论怎样的留恋过去或是怀想那往日的一切美好,到底最后我们还得慢慢地学着抚慰那些生疼的伤痕。
      老枫到底是老了,它作为村庄的物件之一沉浸在我的记忆里,显得非常的贵重,这是一种不可复得的物件。当我爬上我梦里的老枫,我躲在它的阴郁的绿叶里偷听母亲呼唤我的奶名,鸟声在这个时候叠盖在母亲的呼声里,在村庄清寂的野空徘徊。我看着带露的朝阳从老枫的枝叶间慢慢升腾而起,这个时候我就该到棒槌坡背的那所小学读书了,我的书包里塞满了枫叶,枯黄的枫叶总是能够散发出一种清香的气味来的,我为的就是仰慕这种来自老枫的气息,这种气息使我能够聆听得到大自然的呼吸,这是一种若同婴儿酣梦里均匀的鼻息之声,没有任何的杂念,只有生长的血液奔流。不知不觉,阳光爬到了老枫的腰上,这正是万籁俱唱同一首歌的正午时光。正午的时光常常使我想到随即而来的午后,那是若血的红阳,一滴一滴地挂在老枫的叶尖,是傍晚也就悄悄来临的时候了。但是,许多个黑夜的梦里,我更多的是沉浸在碧绿的白天,这碧绿的颜色是在春天来临时就慢慢地染上了的,一夜一夜地日渐发浓。远远地,就可以看得见那一树绿得格外出奇的枫叶,大风吹来,便呼啦啦地枝叶摇曳和歌唱。到了秋天,这一树的绿方才又一点点地发红,红得像火时,便又一片片地飘零入地。看着那一树的红叶绕着村庄在山风里到处飞舞,而鸟影却稀少了起来,留下一些旧巢粘在枫枝上,光秃秃的,可以看得穿那空荡荡鸟屋,这早已没有过去那热闹景象了。
      老枫就在我山村里的老屋旁边的,只相隔着一个瘦小的竹湾,但那些坡那些岭,统统在棒槌坡的统管下。棒槌坡下的村庄,叫埂冲,埂溪就是村庄里唯一的河流,这老枫绿意盎然的季节,埂溪里的水就要大一些,而枫叶飘零的时候,埂溪的水流就更加的细小了下去。所以,我以为老枫和埂溪是有着必然联系的。如果老枫哪一日老得再也长不出绿叶,我们还将会失去一条河流,甚至,我们最终将失去一个村庄。我的心常常因此而戚戚然。所以我总是在梦里动不动就梦见老枫,有时候我梦见它一树绿色,有时候却是梦着它不断垮落枝叶的样子。
      “爱/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此时我想起老枫,我想起别人的诗句。
梨花赋
      每年三月,井底总是看得见飞扬的白花,那是三月春风里美丽的梨花,是从井坎的梨树上飘落下来的,一片又一片,飘舞在蓝天里,像云雾。落花的声音很轻,很细,除开井边那支细瘦的泉流,除开早起的挑水人的脚步声,除开一些啼晨的鸟鸣,清晨的木塆坳下静悄悄的。
  每天早晨,我跑到井边玩耍,看那微软的春风打在满树洁白的梨花上,看那些金黄的蜜蜂绕在梨树下飞舞,看村庄枯烂的乱草里,渐渐地长出许多嫩绿的新芽。外面,许多野花也争相开放了,只可惜这三月的花瓣,总是那么的好动,风一来,便像长了翅膀一般,飞舞起来,一片又一片,哗啦啦噗嗤嗤地飘落下来,一井雪白的梨花,不一会儿便把井里的蓝天云雾遮掩了。我就坐在井边的石坊上,懒懒地伸一个腰,或者打一些呵欠。三月里,总是睡不得好觉,早早地就被父亲叫起了床,去放早牛。大抵太阳升起来了,看见了朝阳越过了井的边缘,父亲才吆喝着牛去了地里打田。很多时候,牛是懂情的,倘是它很久没有见得我了,便一个劲地在山梁里喊叫,“哞——哞——”,声音粗犷,老远都可以听得见。
      母亲从木塆那边的家出来,她挑着一对木桶,要到这石井里来挑水。我便用手拨开了井里的花,一捧又一捧,从井里将花捧到井外。落花很厚,很沉,却是浮在水面上的,像一抹洁白的麻布,被我渐渐撕裂了。慢慢地,我就看见了水的下面露出了一方蓝蓝的天宇,几丝白云飘在那里。早晨的阳光软和且干净,从云的边缘洒落下来,先是穿过木塆坳口,然后从坳口的山崖上跌落下来,打在梨树的花瓣里,最后才零零碎碎地淌到了水井里,映出许多花瓣的影子来。我不是故意要弄醒落花的影子来的,手刚刚碰到了那一支细瘦的流泉,水的歌唱就转了音调,没以前的自然动听了,花影也变得摇曳不清。这井,就是因为这细瘦的泉流才变得丰盈起来了的。没有这股泉,就不会有这口井。木塆坳脚的人,把这泉和井,当作了会发灵性的神巫。母亲见我是坐在井边上的,还不停在拨弄着这井水,便丢下了肩上的木桶飞一般跑过来,拧着我的耳朵,骂:“背时的,背时的哦,你怎么玩到这水井里来了呢。”不就是因为打扫了那一井落花么,不就是因为坐在了井的青石上伸了些懒腰,打了几串呵欠么,我不相信我会得罪了水神。我哭着和母亲拌嘴,声音特别大,不像一个10来岁的少年说话。母亲没有再应和我,她一个劲地喊着“呸求”。
      梨花终于落尽,在四月刚刚来临之时,我不再看见纷飞的雪白梨花。一地溃朽的花瓣,她们写尽了春的残景,写满了春的悲伤。在这个梨花落尽的季节,父亲走了。生前,父亲常常蹲在木槛外的柴门里,举着一杆粗黑的老烟筒,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更多的时候,我会想起父亲喝酒的样子:干脆,率性,一饮而尽。父亲算得上寨子里的“酒圣”,他不光喝酒堪称“不倒翁”,泡酒的手艺也比别人好。父亲常常满足于木塆坳下那青山绿水间的老井,每每夜风吹过屋后的山崖,每每山鸟在老家周围的竹林间唱响归巢的夜歌,每每月光穿过了老家屋檐下的水沟,父亲就会按响他拴挂在木楼上的喇叭,喇叭是父亲去湘西怀化看病时从街边的地摊上买回来的。一个人在家,没有伴说话,父亲就和喇叭对唱,喇叭里唱“东方红,太阳升”,父亲也就跟着唱“东方红,太阳升”,那样子也很可爱。
  这些都是尘封已久的往事了,只有失父的疼痛,隐隐地在心里绞着。后唐诗人杜牧有诗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我是在那样一个清明凄雨里最后一次返乡的。我看见三月清明里的梨花,白茫茫地染了一树,花下的老井,正汩汩流淌着一抹潺潺的泉,泉声低咽,风声细微,我似乎又看见了昔日的少年,孤苦的目光在落花流水间滴血。在一岭苍茫的山野里,我看见了父亲母亲,两堆真实低矮的黄土,潜伏在山风里,一些草,一些叫不上名儿的野花,披在坟茔上。山峦绿幽幽地,由东向西,从高到低,沿绵不绝,包裹着那个瘦瘦的村庄,村庄就甜甜地睡在这山塆里,做着一个千年的幽梦。
梨娘颂
      从老屋木槛口沿山梁下走数百米,就是井坎湾。湾里有一口老泉,泉坎上有一颗百年老梨,是我的干娘。
  那年,我得一场大病,左腿自动脱臼、浮肿,瘫了半边身子。家贫,上不起医院,干辣辣的疼了半个月,父亲方才心疼地说,“不会是得了麻风吧”?母亲躺在床沿,使力探出半个脑袋,向父亲吼道,“你才得了麻风哩”。
  这一年母亲的“养身病”不知为何突然加重,到我发病时,母亲已经足足躺了半年的床。母亲的床下塞满了盐水瓶、输液管、针头,这些全是父亲从乡场里当赤脚医生的远房亲戚那里赊回来的。请不起医生,父亲照着他从乡场的乱书堆里花了八毛钱买来的医书,以及平时看别人上药、打针时学来的医术给母亲治病。许多年来,一直都这样过着。闲着也是闲着,我见母亲床下那些废弃的药具,于是捉来了一只青蛙,悄悄钻进母亲的床脚,准备偷输液管,给青蛙的大肚皮注水取乐。不曾想,输液管还没偷到,我就瘫在地板上,起不来了,左脚莫名地开始发疼。我不断地尖叫、哭泣,母亲慌了神,爬在木床的一端,呆呆地,望着我。
  父亲请来两个大人,急急忙忙把我抬去了乡场上的卫生院。医生拿着卷尺在我的左腿上量了又量,然后又在右腿上量了又量。一对比,左比右整整长了两公分。医生说,“是脱臼了”。脱臼是一种很危险的病,脱得不好,得截肢;脱得好,还可以想法子治疗接拢。但如果接得不好,则会变成一个瘸子。我的病,属于脱得好的。两个月的样子,我就出院了,走路和正常人一样。
  那日,我提着满篮子纯黄香甜的野梨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去给医生登门致谢。路过井坎湾的时候,突然觉得干渴,于是去湾里的老泉喝水,抬头便看见泉坎上的老梨身上贴了一溜红纸,歪歪扭扭地写有几行竖排的字:天皇皇,地皇皇,我儿有难求梨娘。红纸中间大书四个字:易养成人。落款:刘宏有(父亲的名字)、唐金凤(母亲的名字)。老梨就这样成了我的干娘。
  称一棵树叫娘,开始我是多么的不乐意。渐渐地大了点儿,懂了点儿事,方才和梨娘慢慢地好上。父亲相信命相,他总是说,我和母亲“水火不容”。母亲属水,我属火,水要克火,即母要克儿。背地里,我常常看见母亲流泪,就为了我们的命相之事。一天夜里,母亲搂着我说:“儿,你莫叫我做‘娘’。除开‘娘’,你叫莫果(苗语:什么的意思)都可以。”我看见她两池滚烫的泪水溢满了脸颊。我不愿看见母亲伤心,虽然好多次我都想叫她几声“娘”,但还是忍了。有时心里实在是憋得慌,便跑下井坎湾里,对着老泉坎上的梨,默默地,在心里叫着“娘”。这梨静静地站在井坎上,夜风从村子背后的山垭里刮下来,掠过梨枝,打着梨叶“噱噱”地欢闹着。听得这风声,我心里自然是满足了许多,仿佛是某种回应。
  山里的夜,幽静、温暖,却短暂。我是多么喜欢这山里的黑夜。在夜里,我可以贪婪地偷看母亲的笑容,我可以悄悄地溜进母亲的房间,把放牛时从山野里采摘来的红娘娘(一种野果,红色,味甜)放在母亲的枕边。这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尽管母亲总以为这红娘娘是其他兄弟姐妹送的。事实上这已经不重要,看见母亲甜甜地吃着红娘娘,我心里像开着了花。
  一个初冬的黄昏,母亲再也经不起病魔的折腾,去了。我和兄弟姐妹用稚嫩的双手,一路哭泣着把母亲从她房间的木床里抬到堂屋。按照村里古朴的仪式,做最悲的道别(把亡者抬到堂屋中央踩谷子,寓意是送她走上金光大道)。这一次,我是痛痛快快地喊“娘”,母亲已不可能知道我违背了她的嘱托。母亲去的那一夜,老泉坎上的老梨,被初冬的寒风吹得直打哆嗦。次日,便只见了一棵光秃秃的梨身,瘦瘦地站在湾里,没有山鸟光临。莫非,梨娘真是生了情,和我一同悲戚?
  十年后的一个七月,我成了家族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这算是村里的至上之喜。当然,这也是父亲心头的那坨石落地的时候,他乐呵呵地样子,比我还高兴。他跑到梨娘脚下,撕拆着一叠又一叠厚厚的冥币,烧纸、上香。那一刻,我看见父亲额上那横七竖八的皱纹里,盛满了可爱的笑容,而眼里却是噙满了泪水。到省城上大学是第一次出远门,父亲给我塞一袋梨。梨是父亲用竹竿从梨娘那里敲落下来的。因是野果,黄黄的梨儿本该有点淡淡的涩苦味,但我却似乎只吃到了她浓烈的甜香。路上,我特意岔路去了母亲的坟地,叩了头,放了两个梨,这才踏踏实实上路。
  屈指算来,晃眼间我参加工作快二十个年头了,我那至亲至爱的父亲,也已经去了十三年半。如今,那个被我称作故乡的苗家小寨埂冲,除开井坎湾的梨娘,我还有什么呢。

创作谈
与树成亲

      《与树书》写的是故乡的树。因我业余的时间特别零碎,所写文章几乎都是报纸副刊短文。《与树书》里的这一组小文,便是典型的副刊文,有文学大梦想的作家,是不怎么喜欢这种小文章的。
      我的童年记忆,几乎都与树有关。其中有一次,因为偷了祖母才下种到地里的红苕(刚被祖母用粪水淋过了,正欲冒芽),被母亲发现了行踪,因惧怕大人打骂而不敢回家,就躲到村头的树洞里,直到落山前的太阳,血红的夕光泼进树洞里来,我们知道这之后天很快就会黑了,不由仰头一望,发现头顶上正卷曲着一条肥硕的菜花蛇,朝我们吐着舌。还有一次,我与父亲走在赶集回家的路上,突然间就下起了倾盆大雨,且雷电交加,我们以超越自身极限的速度躲到一棵大树下面,一道闪电划下,离我们不远的另一棵大树,瞬间就被劈成了两瓣,稍薄的那一瓣,在巨大的雷声中咯咯咯往地面倒。父亲说那是一颗带电的树,满身都是蚂蚁。此后,凡是遇到有蚂蚁的树,我都躲得远远的。
      村庄里,每个人都有一棵树在等着。父亲病重那几年,就反复念起属于他自己的那棵树。那时我在贵阳城郊的山区里参与修建水库,父亲从远在千里的老家打来电话,说,我怕是不行了,我已请你二叔去把那棵树砍了,锯好,干点了就抬回来。我知道父亲说的那棵树是哪棵树,那是他早就看好了的,长在老屋背的一棵粗壮的杉树。父亲打算用这棵树,给自己打一副棺材,备好。我的记忆里,村里凡上了60岁的人,几乎都备有一副棺材,常常是放置在牛或家禽的圈舍上,用稻草盖着。小孩倘若自出生就喜好身体闹别扭,这时亲人们的第一念头就是找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作干爹或干娘(男孩称树为干娘,女孩称干爹)。为了双保险,除了认树为亲,还要在方位适宜的人家找一个命理互补的长辈作干爹。我自幼多病,闹腾不休,父母为了心安,认了距老屋不远的老井边的一棵梨树为我干娘,另外还认了一个邻寨堂叔为我的干爹。自幼,我就不相信命理,因而我对这样的亲戚不太有礼貌。但现今回看过去,我以另外的眼光打量,我内心里是多么的喜欢我的干爹干娘,因而他们最早出现在了我的笔下,成为我业余文学创作活动中反复描摹着的对象。
      我越来越觉得,在村庄里,唯独树与草木,深度融入到了我们的生活和生命中。我有时甚至想,倘若没有那些树,没有那些草,就没有健康的我们。假如我们心里不舒服,吃什么都不香,或者不小心遇得了刀伤等,只需村里的赤脚医生往山里走有一趟,弄来几味草药、树皮,熬汤喝下,就舒泰了。母亲在世时就常常说,她生下我和我的兄弟姐妹5人,没有一个是住院生下来的,临产前,土灶上的铁锅里煮着树皮、藤蔓、叶片……。我上学的时候,父亲最拿手的农艺,就是用松树种茯苓。老屋背的大片松树林,特别肯长茯苓,换成钱,恰好填补了我们没有学费的漏洞。老屋周边,全是苍翠的竹林,冬春两季,父亲就挖冬笋和春笋到处卖,换来我们的食盐和衣布。父亲还用这些竹,编制各种竹器,比如斗篷、背篓、晒谷毽……。假期里,我跟着大人上山挖过草药、割过树皮,背回家洗净、晒干,挑到与村庄相邻的湘西南那边的集市,换成零花钱,购置自己心仪已久的学习用具。
      说这么多,就是想说,故乡的每一棵树,已然成为我心心念念的至亲。尤其是,父亲去世之后,我和我的兄弟姐妹都成了孤儿,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当下,越来越多的文学创作者有意或无意关心关注起花草树木,提出了生态文学(生态散文)等文学观点及文学概念,我并不是想朝着别人掀起的这一文学思潮努力证明自己的存在,而是,与我所写下的其他乡土散文一样,表达我内心对故土的眷恋和爱慕。村庄里已经找不到父亲和母亲,但我想,树在,故乡就在,我笔下的情思就会延绵不绝。

作者简介
    刘燕成,苗族,贵州省天柱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民族文学》《四川文学》《北方文学》《贵州作家》《延安文学》《岁月》《雪莲》等,著有散文集《遍地草香》《月照江夏韵》《山水味道》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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