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这是赞美吴侬软语的诗。
然而,有一个地方,她的语言,似乎比吴侬软语更值得赞美。如果你去了,或者在那里生活久了,你就会深切地感到,那里有一个群体,不管他们是乡村里的普通布衣,还是小镇上的一般市民,也无论男女,无论是否目不识丁,听他们说出来的话,却是流传已久的古音古调。他们说今天为“今晡”,说明天为“明晡”,说穿衣为“着衫”,说穿裤子为“着服”……他们很朴实,很真诚,很懂礼,一句话,很君子。他们的一言一行,无不透露着深入骨髓的文化和涵养。
现在,我採一窜珍珠,与大家共同来分享。
变狗子——
你有过“变狗子”吗?如果40以下,你可能多半没变过,但如果50以上,或者60花甲了,那么,你变过的可能性就佷大了。
人都知道,猪不可能变成狗,狗不可能变成猪。然而,人们往往把自己比喻成各种动物,蠢的时候是一头猪,活的时候是一头牛,偷吃的时候就是老鼠。
这就是说,许多年前,只要你是铜鼓客家人,或者,你的父母长期在铜鼓生活,那么,作为小孩子,你时时有“变狗子”的可能。你伤风了,你感冒了,大人不愿意这样说你,那就换一个词吧,“变狗子”。
相比于猪、牛、羊,狗是很容易生病的。狗好吃,嘴馋,可谓天下第一。但它不能多吃,多吃了就生病,就呕吐,而且吐得很厉害。这时候,如果再有好吃的东西来了,狗用很大的毅力克制住自己,吐一下舌头,痛苦地掉转头,走了。
但是,狗病了,却不用急着去看病,它净饿两天,躺两天就好了,又可以张开嘴巴来吃。而且,即使生病的时候,它也能奔跑如飞,于是,在铜鼓客家人的眼里,狗成了“健”的代名词。当你经得起摔打,生命顽强,客家语就形容说:狗一样健。
所以,作为孩子,如果你病了,说什么好呢?很希望你是一条狗。
你患病了,的人却说你“变狗子”了,包含了大人们很多的意愿和期盼。
打手——
这不是说打人的打手哦。是说小孩的体重很重。
客家人喜欢用婉曲的语言来说事。孩子体重,他们不说他体重,而是说他“打手”。千万别误会,这也不是说要打孩子的手。大人们用心良苦。
一说就明白了,在客家话里,有两个可以连到一起用的词语:死佬,嘚重!意思是,死尸,很重。
嘚重就是很重。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长得很结实,抱在手里沉甸甸的,你说他“嘚重”, 会不会联想到死佬?
但是,孩子的体重确实非常压手,如同重物打在手上一样,那么,干脆说“打手”吧。
这样说就漂亮了。
凿树雕菩萨——
凿树雕菩萨,这个话不好懂,但是,如果知道了凿树,它就好懂了。
凿树是一种木质坚硬的树,纹理细密,以前的家具、油炸坊、农具,常常用到它。
小时候的冬天,银霜铺地,满树的凿树籽熟了,砍一枝下来,晶莹晶亮,圆溜溜的,像极了黑珍珠。不需要清洗,直接吃,甜润无比。
但是,凿树只是它的俗名,学名大概属于楠木一类。当地的客家人之所以称之为凿树,是因为它太硬,难凿。在古代,凿子是用来凿石头的,这种树需要用凿子来凿,可见和石头一样,锯子、斧头、刨子,都奈何不了它。
古代用凿树雕出来的菩萨。没有话说,这尊菩萨一定很厚实、很沉重,坚如磐石,风雨不催,经久不衰,神明依附其身,身坚心慈,其乐如何!
然而,凿树中用不中看,树干有刺,树皮粗糙。
小时候,我们都爱爬树,但谁都不会爬到凿树上去,却是敬而远之。惟有凿树籽熟了的时候,我们用长长的钩子,远远地从树枝的末端将它钩下来,也绝不会到树上去折枝。
这样说来,凿树雕菩萨的意思就颇有意味了。凿树样子不好看,但可以有菩萨心肠。一个人,明知自己说话耿直但确实是为他人着想的时候,客家语就这样说:我系凿树雕菩萨,话事唔好听,也唔得害你。
洗手面——
就是洗手洗脸。
客家人很忌讳“洗手”这个词。然而吃饭之前必须洗手,但又不能直言洗手。
人在洗手的时候,如果条件许可,一般都不止洗一洗手,他怎么也想浇一些水到脸上,顺便洗把脸,很舒服。
客家人招待客人,如果是远客,一待客人进门,不是一碗茶快快地端上去,而是端来洗脸水,脸盆里放了一条干净的毛巾,一半在水里,一般留在外头。先请客人洗个脸,洗洗手。然后入座,主人端茶倒水。客人走了远路,手心出汗,蓬头垢面。让客人洗一洗,洗去了外面的风尘,人顿时感到精神了。
所以客家人管洗手为“洗手面”,手和面是连到一起的。
但是有时候,真不需要洗脸,只要洗手怎么办?客家人还是不说“洗手”。
改一个字说“净手”。或者干脆口语化一些,“洗下子”。
总之要绕开“洗手”这个词。
因为客家人对“洗手”这个词十分敏感,他们的潜意识,“洗手”就是“洗手作良民”,意思是,你原来不是良民,现在你要金盆洗手,好叫你不要在干坏事了。
所以,客人来了,端一盆水放在脸盆架上,将毛巾入内,并对客人说:
“老表,请净手。”
跌倒饭甑背——
这是戏虐人家没赶上吃饭。
在没有用电饭煲的年代,我们中国一大半人是用饭甑煮饭吃的。甑,不是一个简单的器物,它与饭连在一起,与面包连在一起,与吃连在一起。
背,背后……甑背,应该就是指饭后了。跌,掉,跌落。跌倒甑背,落在饭后,没赶上用饭时间。
跌,也可以有很多联想。客家话称“摔跤”为“跌跤”, 你在饭甑的背后跌了一跤,结果等你爬起来的时候,饭甑里的饭快吃完了。
这是借代的手法,用彼物代此物,形象、贴切、婉转,幽默。
我们吃完饭了,你才来,摔跤了吧。我们一边另摆一桌,一边去给你另做好吃的,嘴里却笑话你:你跌倒甑背哩。
你也不介意大家的笑话,自嘲地笑笑道:
嘿嘿嘿,来迟哩,唔莫爱(莫要)另外做,随便食兜子就好。
顿把伞——
这是后悔自己在酒席上装斯文,酒没喝够。
这个话,外面人听不懂。即使是本地人,也可能要受一些熏陶,才能心领神会。
话说,有一个斯文人,带了一把长伞去人家家里吃饭,因为这天老下雨嘛。
主人家很热情,一入座就要倒酒。
斯文人的身份是客,加上又是斯文人,哪有坐着任人倒酒的?慌忙起身拱手道:莫至礼,我食唔大得酒,浅学浅学。
看他拱手作揖的样子,还说自己浅学,老实人不撒谎,不要把人家灌醉了。主人一下收住了倒出的酒,说:我信老实,介请多食菜。
主人便多多地往他盘子里夹肉。
可是,那杯中的酒实在太少,两口就可以喝干,吃了肉更想喝酒,肉那有酒好吃?可是主人屡次只加一点点,他自己反倒喝得更多,斯文人只能一小口一小口抿一抿,嘴里还要说,浅学浅学,我冇得酒量。
及待饭毕,斯文人拖着长伞走出主人家,意犹未尽。主人的酒一直在他心头痒痒的,他就将伞把的一头立在地上,“哆哆哆”,他没有跺脚,却跺了跺伞把,后悔不迭。
后来,人们常常在酒席说说:“莫顿伞把嘞”,来劝人家莫要那么装斯文。
灰寮下——
这是指厕所。
关于厕所的名目,民间可谓五花八门,荤的素的,雅的俗的,直的曲的,都有。写厕所的文章也不少。
但是,一位客家人说,他要去灰寮下,你听懂了吗?
寮,小屋。陆游《贫居》诗曰:“囊空如客路,屋窄似僧寮。”僧寮就是僧舍,很小的房间。草寮,就是小草屋。推理,灰寮,就是堆放“灰“的小屋。
灰屋子,灰舍,就是指厕所?对的。原因有二。
一是农家灰多,烧柴灶,不几天就满灶膛的灰;屋前后院,不几天也垃圾成推,一把火烧尽了,也成了一堆灰,;稻草成捆成堆,也一把火烧了,还是一大堆灰。人们喜欢把这些灰收集起来,放在一个小屋内,那是很好的家肥,挑到土里,肥菜肥土,这叫熰土。
灰乃清洁之物。
农家的厕所一般都是一间土屋,挖了一个深坑,深坑里再放一个大缸,即粪缸。上面盖几块木板。而这屋子不会小到只放得下一个粪缸,地很大,那些灰正好堆放在这里,可以冲和、冲淡屋子中的气味,可以吸潮。万一木板上沾了粪便,施一把灰,扫帚扫扫,很干净。灰,不等于土,凡是火化烧成灰的东西,都很干净。在粪坑边上堆上一堆草木灰,那是清洁剂,那是爽屋粉,看着也舒服些。
把厕所称作灰寮下,既有所忌讳,又道出功用。雅正,朴实。
食骨凿——
脑袋被指关节敲打。
食,吃。客家人称所有的进食为“食”,固体的、液态的、软的、硬的,食物进入体内了,就是食进去了。
食物换作苦难,就是食苦;食物换作亏损,就是食亏。食物换作斋食,就是食斋。食斋,在客语里是一个很有意味的词,与客家人的“阿弥陀”一样,是对很差的境况的感叹。看见有人穷得没有饭吃,客语说:食斋,咁穷。
骨凿,骨关节凿人。骨关节凿人很疼,简称骨凿。
脑袋上食骨凿,很硬,形同木棍竹棍,脑袋来不及躲闪,全部接纳了,承受了。给骨凿你食的人,多半是自己的长辈。小时候,他高高地站在你的身边,猛然两个骨凿敲下来,还一边骂:“催你两骨凿,看你做记性么。”这意思是,敲你两棍子,看你长记性不!
人结结实实被指关节敲了,百分之百地被脑袋吃进去,家人却说:
食骨凿哈。
唔尴尬——
字面翻译成普通话,就是“不尴尬“。
不尴尬,怎么到了客语里就是“很尴尬”呢?唔,即“不”。有否定词和没有否定词,意思是完全不同的,添字漏字,千万不能乱舔否定词“不”。
可是,客语就是这样说话的,比如,女人有些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被人撞见,撞见了,那真是很尴尬的。客语却说:人家碓到晓得几唔尴尬。字面的翻译是:人家看见了,晓得多么不尴尬。
这样说话,应该有两种情况的可能。
或许,这是一个很懂心理学的人发明的词语。一个人非常尴尬地站在那里,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上去,说这样好,唔尴尬,大大方方,十分自然。
对方于是不再紧张,真的是自自然然,大大方方,不尴尬了。很尴尬,就变成了不尴尬,称作“唔尴尬”。
“唔尴尬”,就是“唔晓得几尴尬”,是“不知道有多么”的意思,不知道有多么尴尬,当然很尴尬。
客语说话,既喜欢跳跃省略,又喜欢照顾别人的心理,于是干脆说:“唔尴尬”。
老哩人——
死了人了。
生老病死,自然规律。老不死,既是在骂人,也是说人老了,必须死。不死,地球上容不下这么多人,新生命就不能来到世上。我很爱我的动物,常常摸着它的头说,等你老了,你就走了。
人也一样。人死,多半是因老而死。人老了,黄土就埋上来了,渐埋渐深,高到头了,最后寿终正寝。
小时候,如果某家某地吹吹打打,总是听见母亲淡淡地说:“哦,介子老哩人……“
金罂——
装先人尸骨的翁。
金罂,一种口小腹大的陶制品,即罂头。人们或许以为,金罂是一个好大好大的金元宝,金子做成的罂,那还了得。其实,它只不过是尸骨盒的雅称。
小时候很纳闷,为什么那个装着父亲、祖父遗骸的陶瓷罂为金罂?开始时,心里很期待,看那些忙忙碌碌的捡坟人,要把父亲,或者爷爷的骨头装到怎样的罂里去,结果知道了,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罂。
后来才明白,金,金贵,不是金子。客家人讳称金罂,至少有这么几个好处。
尊称遗骸,这不是尸骨,这是金。
尊称罂头,这不是装油装盐的油罂盐罂,是金罂。
尊重生者,这是金罂,不要害怕,不要恐惧。
收脚迹——
以为收回脚印,与世诀别。也可以作为骂人的话,骂人准备去死。
这太牛了,能把脚印收回,而且,居然还是告别方式。
怎么收回脚迹?
肯定是自己去收。凡是走过的地方,都要把脚印收回来,照着原来的行踪路线走,一路走,一路收,回来的路上,再把刚走过的脚印收回来。也用不着弯腰铲土,只要在原来的路上走一回,就收回来了。
这是一种告别。别了,故土,别了,亲人……这是我曾经来过的地方,我要最后走一走。人的肉体不知道,但人的三魂七魄知道。鬼使神差,去最后走一回。
亲戚间或很少走动,忽然一位亲戚来看自己了,专程而来,心里好一阵感动。想着也要择个日子,回看人家,可还没来得及启程,噩耗传来,赶忙去吊丧,才知道,逝者生前走遍了所有要走的人家。大家不免感叹唏嘘,灵魂有知啊。
心下嘀咕,还真是收脚迹咯。
不过没有人会这样说出来。只有在骂人的时候,才会麻麻辣辣,口不择言地骂过去。
一个男人一天到晚游手好闲,回来多半被女人骂:“你收脚迹来吧?!”
一个孩子东游西荡,一天到晚见不到人影,回来也被父母骂:“你收脚迹来呀!”
栽二禾——
在短时间里,到别人家吃第二次饭。
但是,这话只能自己说自己,不能说别人。别人短时间到你家第二次吃饭,如果你这样说人家“栽二禾”,那就是失礼了。
可以这样设想,一个朋友,昨天在你家里吃过中饭,今天他又来你家里吃中饭。你不能说,他来我这里“栽二禾”了,除非,你不行给他饭吃。
朋友自己则可以自嘲说:我昨晡在你屋下食饭,今晡又来哩,唔好意思哟,栽二禾。
推敲一下这个意思的由来,很有点味道。
客语说“盛饭吃”为“载饭食”,是指用勺子从饭甑里舀饭到碗里,坐下来吃。
“载”是盛载,与“栽”谐音。禾,是水稻,当然也就是米饭。“栽二禾”,就是“载二饭”,即第二次载饭食。反过来,第二次载饭食,亦即栽第二次禾。
农忙的时候,我们收割完第一季水稻,紧接着就要栽第二季,即栽二禾,中间没有时间间隔。这样,在短时间里上别人家吃饭,也就成了“栽二禾”了。
去铜鼓走走吧,你一定会大有收获。去了铜鼓,进了客家,你一定会感慨良多,或许,你也将很快变成彬彬有礼的文明人,变成君子。
根据邱冰镇《我系客家人•婉言曲语》整理。
202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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