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神 位
此刻,站在我眼前的是一架老旧的家神位。尽管沧桑得积满了灰尘,却仍看得出那种非同寻常的气象。
这木器儿高大、结实,须仰视才见。我娘说是爹一手一脚做下的,显然倾注了他不少心血,甚至一生的智慧——两根合抱粗的木柱牢牢站着,远远看来,像两个雷打不动的壮汉。并且,整个木器儿分为三格,两档设有附饰,这样的结构一看便蕴含了不少人伦道德的深意。尤其顶端挂了块刻有“祖德流芳”字样的巨匾以及神龛里摆放着“天地国亲师”的牌位,更流淌着肃穆的气氛。那阵子,我的眼睛老盯在木柱两侧的“二龙戏珠”与“双凤朝阳”的图案上,以至于头脑里升起一轮彤红的太阳,还有不少凤凰的鸣叫。这样的图景以及呈现出来的美妙无法言说,只觉得带给人的不止是瑞气,还有比瑞气更亮爽的心情。正当我看得入神时,不料爹从两米开外的木柱下猛地白了我一眼,嗖,射得我无以招架。我晓得他会说什么,只好立马调头就走。
隔着空气,有股桐油味呈直线传到我正砍柴的对门山上,弄醒了不少半寐不寐的柴草。这气味温暖、芳香、绵长,弥漫着土地深处的精华和岁月里的气息。哪怕只有一丝,也感觉得到它奔跑的迅疾——哧溜一下钻进我的鼻孔,又流水似地渗入我的体内。此外,还听得见我的五脏六腑正净扫庭轩、打开每个窗子迎接它的到来。
气味缩短了回家的路程,进门时更加强烈。裹在这种气味里,似乎我也成了一件木器。我见过这样的油料,亮晶晶的,一丝一丝儿的,透明得无法形容,似乎能看清日子的颜色与流动的速度。听老辈人讲,刷了桐油的木器经久耐用,不腐不坏。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了做一件木器的想法,想想看,那么大的一个物件站在瓦屋里不光气宇轩昂,还色泽鲜亮,至少能让我爹那样的人平视一下,可能还会涌起一些感慨。但我终究不是木器,想也白想,更猜测不出爹打好这副木器后是怎样的心情?而眼前咚嘡作响的爆竹声里,他的额头上分明显示出一种异样的光彩和莫名的兴奋。
“祖德流芳”几个大字在烟雾里光华闪烁,倏然将我的瞳孔放大,也把我的思绪照得通亮,这让我猛然发觉,土地上的物器一开始并没多少实质性的意义,一旦与庄严的气氛接轨,便有了不可知的神秘。
在彭家畈,大年初一是要拜家神的,也就是拜祖宗。你想,一个家族心目中的神除了祖宗,还能是谁?这个日子,活着的人沐浴更衣一脚跨进了新的门槛,列祖列宗是否也跨进新的门槛福佑子孙五谷丰登、瓜迭绵延呢?因而,祭拜一下是有必要的,既符合道义,又不失礼俗。大清早,爹将屋里屋外扫得干净、敞亮,还在家神位前铺了一条宽展的红布,一下子,耀眼的红与牌匾灿亮的黄形成了比照。这天早上,他上上下下忙个不停,忙得连那平日里形影不离的旱烟竿也搁在一边,顾不上抽一口。不一会,将祖宗的牌位取下来用红布抹了一遍又一遍,抹得能照鉴他的影子了,才重新放到木器的中隔。那股认真的劲儿,连我娘见了也忍不住嘟囔一句,老不死的,老不死的。不料他把牌位往木格里一放,即刻容光焕发,光芒毕现,仿佛神仙降临,想必那冥冥中的祖宗在无比虔诚的敬意里得了一番辞旧迎新的感觉吧。一眨眼,他又点了三支香,双手一拱,弯下腰鞠了个躬,嘴巴不停的嚅动,然后慢慢插进那只黝黑的香炉。这动作,小心翼翼,慢得可以用秒钟计算。在我看来,那些牌位、香炉什么的,无疑成了一个家族的精神符号,抑或千百年来农人的精神维系。抬头望一眼缭绕的烟儿,一缕连着一缕,稍不留神拉成了一条白色轨迹,在朝着天井的方向移,朝着一个年关的关口上移。不消多说,这天井是一处与天相通的井,把天色、天象,还有上天的旨意等等一股脑儿融入其中。或许,这井的表面涂上的只是一层岁月的颜色,可往深处一想,却又隐在人们的心里,融入了骨血。否则,便没有“离乡背井”一说了。可能,井口的瓦楞、井底长了青苔的麻石以及泼洒而来的雨水、阳光与月光,又成了人们永远割舍不了的牵挂。从另一个角度上来看,它无疑是瓦屋的另一个入口,将许多生命的气息传给天地人间。比如谁进来了,谁出去了,谁降生了,谁生病痛了……各种欣喜的忧伤的气息在这井口上汇合、交替、变换,生生不息。甚至每个这样的天井都是一个家族的呼吸通道,并与近在咫只的家神位有了心照不宣的呼应。
一转眼,白烟儿移到了天井的上空,呈现出天上人间的气象。屋子里一片静谧,大大小小的男人依次排列,朝着家神位的方向站着,露出不苟言笑的庄重。不久,有人喊,紫气来了,紫气来了——!转身一望,果然有团云状的东西停在天井口迟疑不定,以至我怀疑这虚幻的祥云是冲着家神位来的。不久,爆竹大响,震得满屋子在晃。透过烟雾,我忽然看见蹲在家神位上的祖宗醒了,眯着满是皱纹的眼睛往下瞄,又隐约听见他说了些什么。似乎在说,嗬,好大一群咧,满脸滋润的一群呢。于是放了心,眼一闭,睡了。爹却在烟雾缭绕中喉咙一滚长喊,跪。于是,一个接一个跪到红绸布上,施三叩九拜之礼。爹把身子压得很低,钵儿大的脑袋贴着了地面,想必靠着地面的那一刻,他一定涌起难以捉摸的心绪,或许在一遍遍念叨祖宗的功德并祈求他老人家的保佑吧。
如果稍稍把瞳孔放大一点,你会发现活跃在土地上的神灵还有不少,以我的了解至少有太阳神、月亮神、土地神、屋檐神、门神、鸡司神、灶门神等等,这些似有若无的神灵在老百姓的日子里排列组合,便成了各行其是、各司其职的大同世界。不说别的,单以土地神为例,就掌管着庄稼、树木、屋宇以及人类的生长状态和阴阳调和。那些“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丰稔景象,全依赖于他的恩赐。想想看,其胸怀、气度与西方的上帝相比有多少区别呢?或许,世上的一切神灵是美好的影像,心灵的寄托,更是一种不可知的存在。这样的存在,便成了东方文化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以至于我熟悉的那个地方筑起不少规格不一的土地庙,每个小庙里都放了牌位,供了香案,一副烟熏火燎、灵气氤氲的样子,怪不得我爹每到年节祭拜家神位后从不忘去给山坡上的土地庙插几根香,放几挂鞭炮。记得有一天中午吃饭时,我不小心将半碗饭碰落在地,叭啦,溅出一地的白点。爹见了,不只敲了我一丁弓,还说倘若被土地公公逮着了,少不了跪三天三夜,还要打一顿板子,他一边说一边朝山坡的那个方向指。那种严肃得能擦出火花的神情,刹地凝固了空气,使得我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立了起来,尤其到了深更半夜生怕土地老爷突然在面前蹦出,抽我一顿屁股。然而在众神之中,那家神却又是粟米大一个神,小得充其量也就上上家谱,但同样倾注了乡人极大的尊敬,表现出说不清的庄重。便想,那种虔诚是能用一个简单的祭拜动作诠释得了的吗?就像双掌合实十面对一部《圣经》仅仅流于一个姿势。
被仪式化了的家神地位很高,仿佛成了一个家族心目中的上帝。由此,乡中娶亲是得拜天地、家神和高堂的。那年秋收后的某个黄道吉日,唢呐与爆竹的交织得一片火红。这样的火红于其他人一生中只有一次,我却出现了两次——与后来的媳妇牵着红绸带踏着地毯缓缓走向家神位。这是个红色日子,红对联,红灯笼,红蜡烛,映红了我人生的另一个起点。爹在家神位下的圆形靠背椅上坐着,身一挺,充满了快意。那快意从他的心里流出来,传给空气,传给烛光,一下子与家神位连成了整体。满脸肃然的老头儿高喊一嗓子:一拜天地。我只好恭恭敬敬朝着天井的方向跪下,磕头,磕得心悦诚服。此时的天井布满阳光,连通天地之间的路。一粒粒晶亮的光从空中洒下来,看得见悠闲的速度和心情。哦,天仍是那块看了千遍万遍的天,地仍是那块长着无数生灵的土地,阳光也是先前的样子,决不因你的身份不同而稍有怠慢。那一瞬,我感到了土地的博大、仁慈,也感到了上苍对我的眷顾。接下来拜家神,家神即祖宗,躬身跪下的那一刻,我又听见木器里传来隐隐的笑声,想必神秘兮兮的祖宗笑得合不拢嘴吧。高堂乃父母。这时,爹在家神位下一脸严肃地坐着,坐得坚定、笔直,目不斜视,似乎每个毛细孔都散发着一丝不苟的气息。一不留意,却坐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天——一个家的天。
爹有了一块天的意义,自然摆出一副家长的姿态,尤其对我这种不肖子孙更加严厉,稍有闪失便被他拖到家神位前罚跪、打板子。那年冬天,我一溜烟窜到屋后的池塘,用雷管炸死了邻村一塘鱼,轰,浮得一片白。我诡秘一笑下水捡鱼,可捡着捡着,身后突然响起一片泼天大骂,遭天杀的,遭天杀的。不曾想,一根杉木棒子裹着一阵风朝我头上劈来。我触电似的一怔,身一矮,钻进水里。那夜,我被爹拖到家神位前跪下,一顿竹板打得我差点成了一只死狗。血,一滴一滴地流,染红了竹板。面对威严的家神位,还真有点儿惊恐,说不害怕那是扯淡。那夜,我的两条腿失去知觉,仿佛一下空了。传入耳朵的尽是板子的声响,响一下,浑身无由的颤抖。
还别说,连玩龙舞狮的故事人也对这木器充满敬畏。梅溪乡下把玩龙舞狮叫玩故事。大年初三,准会有锣鼓声由远及近而来,山道上伸出一条长龙,还有扮相好看的狮子。锣鼓一响,家家户户备了爆竹迎接。玩龙人深谙其理,鞭爆一响从下堂屋左边进,绕个圈儿后再从右边出来,先左后右,一点不乱套。看来,这左右的概念深入了人心,化入了骨髓。方位也极讲究,比如上堂穿花,下堂出入,屋外绞水,既是玩龙的规矩,又是一种礼俗,更是对主人的尊重。汉子打着喔嗬进门,行至上堂屋,挺起胸膛,憋足一口气,挥动胳膊,前转后转,穿花。龙果然舞得精神,喔嗬之声响成一片,像一朵不知名的花尽着性子开放,还弥漫着热烈的气息,直叫我兴奋得怦怦直跳,却又不敢造次。穿完花,便发彩。汉子一字儿排开,面向家神位立着,一张张脸焕发出静穆的光辉。发彩声响亮、高昂,阳刚气十足。肃穆的气氛里,我看见吐出的辞儿在空中跳跃、飞翔,一股脑儿把木器和我爹裹得严严实实,说不定那端坐木器上的老祖宗也抿笑了一下吧。
西方哲人说,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是失败的民族。的确,从小处看,对家神位的敬畏与尊崇是乡人的一种精神表达,放大开来,何尝不是中华民族化入骨血的图腾。
可小日本没这么多礼仪,那年秋天,一队嗑嗑作响的靴子领着一面膏药旗突然闯进咱彭家畈。一瞄,没人,粮食也没剩一粒,便呜哩哇啦点火烧屋。我家的屋器宇不凡,整个儿雕梁画栋。戴金丝眼镜的鸠山头目瞄了天地国亲师的牌位很久,不知啥玩意,觉得这东西不错,猴急狗跳取下来。然后手一挥,烧。小喽罗哗啦一下顺着抱柱泼满了汽油,火一点,燃了。可不一会,半明不灭熄了。头目又一挥,再泼,再点,没一会,又灭了,气得哇哇大叫,抽出刀,乱砍,咔嚓,碰在石墩上,火星一冒,断了。鸠山恐慌得不行,以为惊了神灵。赶紧直起身子,朝家神位鞠了个躬,手一挥,撤了。
周边不少家神位被毁,唯独我家是个例外。爹从数十里开外的昆山火急火燎跑回来,一看牌位没了,气得两眼发绿,双脚直跳,大骂一通遭天杀的小鬼子后,又去重做。我说,你有种就别躲别骂,也把小日本拖到家神位下打一顿!这一说,呛得他眼睛翻白,胀红了脖子根。不久,爹眼一闭,头一歪,去了。棺木放在家神位的右侧,是出门的方向。这个日子充满无数白的气味,并四处弥漫,将一座乡间瓦屋悄然覆盖。此刻,我看见家神又醒了,表情镇静而淡然,俨如水波不兴的禅者。显然,他知道又一个人要走了,面前少了一双膝盖。我突然发觉,家神是个阅尽人间的老人,把一个家族从生到死的生命过程看得清清楚楚,一个个人进来了,一个个人又出去了,恍惚成了时间里的逗号和句号。
那年早春,我把承载了太多往事和人间沧桑的老屋拆了,建新屋。阳光下,有人用铁棍撬木柱,一撬,空空响。再一撬,冒出一股股水。众人大惊,我却在一边窃笑,笑小鬼子蠢呢。没多久,老屋连同家神位从土地上消逝了。或许,消逝的还有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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