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斗笠
王清铭
到常太镇东太村采风,首先跃入眼帘的是青青翠竹。东太的竹子不似常太山里常见的毛竹,修直挺拔,结实坚韧,制作成扁担,能挑起半个天下;也不似金川村的竹子,皮是金黄色的,好像是镀了金一般,当地人称之为“金竹”,是很好的观赏竹木,福州的于山、厦门的郑成功纪念馆等,都有从金川村移植的金竹。东太的竹子比毛竹枝干纤细,个子矮些。竹皮是青绿的,竹叶扶疏,轻风一吹,长发披拂,竹竿的腰肢也跟着挪动摇曳,袅娜生姿,远看去,宛若一个小女子的倩影。
东太的竹子少男子的阳刚,多母性的柔情。太刚则易折断,太柔又易颓靡。东太的竹既柔又韧,恰到好处,好像就是为编斗笠而存在的。东太的斗笠很有名,我们以前在乡下戴的好的斗笠多数就出自东太。村里的老人告诉我们,几十年前这里编的斗笠等物品远销省内外,东太也被称为“小上海”。东太是山村,这说法自然有点夸张,但也从侧面反映出这里竹木编织制作的繁荣。
东太的斗笠触发了我隐藏多年的乡愁。在乡下,斗笠曾是农人必备的劳动工具之一。夏日炎阳酷烈,炙烤人体,得有斗笠挡去太阳的利箭;暴雨似乱拳,逮着田里的农人就是一阵暴打,自然也有斗笠作为防护的盔甲。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是有闲情逸致的人,土里刨食的农人是病不起的。祖母曾形象地说,雨会“打伤”人。新斗笠漆上桐油,一般是黄色的,日吹日晒雨淋,时间久了,就变成古铜色,再后来就是跟农人的脸色一样黧黑了。一顶用旧的斗笠下,一张用旧了的脸庞,俯身向地,却极力与地心引力坚韧地抗衡,这就是一个乡下老农典型的形象。
农人出门,一般都会在腰间系一顶斗笠,斗笠遮住腰部和臀部,远望去仿佛斗笠就是身体的一部分。走路热了,斗笠可当扇子用,如果采摘野果或装东西,斗笠翻过来,圆锥形的笠顶就是很实用的袋子。
男人劲大,劳动时摆动幅度也大,系斗笠的绳子一般是麻绳,系在后脑勺,时间长了,耳朵上方和后脑勺的头发就留下一道很深的勒痕,勒痕处,被压抑的头发延缓生长的速度。女人们的斗笠系着长长的白带子,汗水浸透,泥土和灰尘沾过,就脏了,爱整洁的女人劳动后必做的一件事,就是把斗笠带子洗干净。单调的乡村生活也挡不住女人们爱美之心,有人将带子染成红色,劳作间隙,少女们会摘一些野花,别在斗笠顶上,轻风一拂,就有一种幽香芬芳了她们的生活。
乡下的孩子很早就到田里参加劳作,家里有一把锄菜地用的小锄头,陆续成了我们这些“半劳力”专用的劳动工具。我记得自己五六岁时就跟父母下地劳作了。下地,要戴斗笠,笠大头小,像父亲那样把笠绳绑在脑后,容易被风刮跑。母亲就让我把笠绳绑在下颌。那时人太小,俯身劳动,宽大的斗笠碍手碍脚的,于是就想,有一天我长大了,斗笠就变小了。
斗笠不只是劳动用具。乡下人结婚,婚房门边除了挂一个小麻袋,里面装寓意“早生贵子”的花生、桂圆干等,一般还要挂一顶斗笠。以前我不明就里,到东太后,同行的民俗专家李金贤说,东太的斗笠上有竹篾编成的鱼形花纹,鱼是民间的生殖崇拜图腾,象征子孙繁盛。现在莆仙地区一些地方还保存这样的习俗,女儿出嫁,娘家准备的嫁妆里必备一定精制的斗笠,寄托父母对女儿的祝愿。会编斗笠的父亲们,一般都要亲自为女儿制作一顶。采风结束后,我曾写下《东太的斗笠》一诗,试引用其中的几句:
“要在斗笠上编入几条子孙繁盛的鱼
留下一百二十个小孔如一百二十只小眼晴
替我凝视你的一切
或者如一百二十句喃喃细语
女儿,要编入整颗心
伴你出嫁”
东太编织最好的斗笠是在斗笠上用竹篾留下一百二十个小孔,只有技艺精湛的匠师才有这样的绝活。现在编织斗笠的手艺逐渐消失,村里两位师傅都年过古稀了,或许再过一些时日,这手艺就会失传了吧?老人说,编一顶斗笠,要花四五天,卖一百元,现在鲜有顾客。作家黄国华和李金贤各买了一顶,他们说,把这斗笠挂在钢筋水泥房里,或许还可以为都市保留一点久违的乡村气息。
前不久回一趟乡下老家,很多块田地都荒芜了,一些地里还种庄稼,但缺乏了精心照料,庄稼也蔫头耷脑的。以前还能够在田园里看见一两个戴斗笠的稻草人,现在荡然无存。回家后,近八十岁的母亲刚从菜地回来,头上戴着斗笠。母亲一生都在劳动,老了,也闲不住,种不了庄稼了,就栽点菜。我照旧劝她不要再劳累了,母亲说,人多劳动,身体才会好。她取下斗笠,挂在墙上,我看到发黑的笠面上还有很黯淡的“迎祥纳福”四个字,突然想到:乡下人把斗笠叫做“福笠”,大概不只是因为斗笠上经常写着“福”字吧?
对我母亲来说,福就是朴实地生活在大地上,辛勤地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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