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读《江村经济》,看进百年前的农村社会百态,竟觉得如此熟悉,让人唏嘘。
娱乐
关于厕所的娱乐。这个我在王小波的小说里读到过,才发现原来农村的厕所竟然是一个相当重要的社交平台,类似于今天的社区网站。同样都是匿名的,有些话不敢当面说,可以写在厕所蹲位的正对面,差别在于,厕所墙只能同性沟通。
有关心粮食的写到“新种花!黑叶!”(番薯的品种),然后后面就有后来者在上面打钩回答他,今年要种哪个品种。也有人关心天气写到“风调雨顺”,然后后面便有人写: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国泰民安之类的,俨然中国成语大赛现场似的。
那时便有不少爱国人士的宣言,比如“打死小日本”“美国是纸老虎”“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之类的,当然,写这些字的人一般还没走出我们那个村,照例是报纸或教科书上学到的,拉屎的时候心情一激动就刻在墙背上了。也常有人刻画“精忠报国”四个大字。
大多数是骂人的话。比如,某某死全家。如果后面某某刚好蹲在同一个蹲位,看见了,可能气得当场便秘抑或失禁。某某会赶紧拿纸或者砖头把自己的名字擦掉,第一次时间将其“404”了,抑或反忿“骂人的死祖宗十八代”之类更加狠毒的语句。但是,更多的时候是某某还没看到字,村里的大多数男人都已经看到了,然后背地里嘲弄他。
还有很多关于爱情和猥亵的话。比如,张某丽,我爱你一万年。这种话一般不会有人会去擦掉,果然爱情是永久的,即便在乡下的厕所也是一样。至多有人在后面加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之类的调侃一下,或者干脆在女主张某丽上面括号加个别的女主名字,似乎也想要沾点运气或者一同发力,增加意念的力量。至于猥亵的话,那便是五花八门,各种祖辈、各种器官、各种意淫不堪入目……就像看了一部人性之恶的电影片似的。这便是没有教化而又失去监控的人性呈现出来的画面,不论村长、富户、懒鬼还是小屁孩,都是一样的。
我们那一带(据我了解,似乎整个县的农村都有类似情况),有顽童把“炸粪坑”当作娱乐,比如看到粪坑里有蛇蜥、青蛙之类的活物,马上会有一帮顽童来扔石头,日复一日,轮番上阵,直到把活物炸得肚皮朝上,有些活物会以此状诈死。顽童们把全村粪坑里的活物都炸死了,后来开始炸人。发现有孩童或者比较温顺的大人上厕所,他们便拿起石头往粪坑里扔,顿时厕所里一顿尖叫或者谩骂。当然,有几类人顽童们是不敢造次的,比如当地的黑社会人氏,或者上面有人的人。至于这些人上哪几个厕所,顽童们还是心知肚明的。那些无贵人驾临的陋厕,往往要承受着无辜的轰炸,厕主整日愁眉苦脸。
崇拜
乞柑,类似于书中“互助会”的一种活动。乞者在年初向神明请愿:本人借多少柑橘(钱),明年还多少柑橘(钱)。还回的底数由“公家”(一种非政府的乡村氏族组织)统一标准。由神明做背书,乞者绝不敢赖账,就是再穷困再无赖的人家,也不敢违背神明的意志。但是据我爸说如今已经出现有赖账的、甚至是“公家”里的负责人贪污挪用公款的情况了,这是后话。
在我小时候,神明、祖宗便是村里至高无上的存在。而且有很多威慑型的神明,个个都是怒目圆睁、黑着脸煞是吓人。这些神明大部分是威吓那些心术不正之人、伤天害理之人。婆媳吵架常说“人在做,天在看”。这个天,便是大家共同崇拜的神明。但是,后来那些威吓型的神明似乎越来越受冷落甚至是断了香火,倒是那些“有求必应”的神明(比如求财、求官、求学、求子、求姻缘)之香火是越来越旺盛了。
“人活一张皮”这样一个朴素的生活哲学已然断裂,不知何时起,人们普遍开始“笑贫不笑娼”了。以前某个村集体偷自行车,被人们所嘲笑多年,后来该村集体诈骗发家致富,鸟枪换大炮,集体盖洋楼,那些金砖铜门简直要亮瞎过往行人,引来无限的艳羡和赞扬。至于那些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反而成为村里嘲弄的对象,以前好人家的女儿都不嫁浪荡子,现在是不嫁庄稼汉了。浪荡子开好车,娶几门亲那是人之常情,那是一种时髦的大势所趋。我们村里有个浪荡子不知采用何种手段,在城里买了一套房,找了一个小三金屋藏娇,然后和村里的原配约法三章,理由是原配未能生育,为了不断香火,他只得自加压力,加油干。据说他还想在另一个城市再置办一套房子。这是公开的事,每次他开车回家遇到熟人,中华烟硬塞人手里,寒暄几句,熟人乐呵呵,竖起大拇指直夸“太能了”。
意义
老城里人说农村风景好人质朴,即便是满目疮痍,仍旧具有一种城里所没有的安静气息,甚至还可以找到生活中的某些意义。农村荒凉、安静,符合一个整日沉浸在高节奏的、车水马龙之间的城市中人的审美体验,就像刚从酒吧的霓虹世界里忽然置身于星光璀璨的夜空中,他怎么能不感动呢。这时候,即便是一只走丢的阉猪款款走过,也被认为是踩着一种美妙的台步。
往深处去,农村的内部已经空荡荡的,青年人走得差不多了,老人或者不习惯城里的生活,或者只能居住在原地。农村最有生命力的地方是村子的外围,各种崭新的洋房和兴起的工厂、作坊、养殖场、农家乐。前面说的那个贪污“公款”的好用人,据说善于用别人的钱去建设一些工程作坊,广结人缘,善于倒腾,终日仍旧好吃好喝,肥头大耳的。他成为了新农村的代言人,对外诉说着新农村的富足和变化。
观光的城里人不去村内,那里有危房、臭水沟、牛屎鸡粪、垃圾堆,这些并不是理想的乡村风景,应当在田野里走走,看看菜地野地风景,遇见几个质朴木讷的乡民。
新进城的人说乡愁恨乡,很多人想起童年的时光,心窝子一热,回忆起过往的贫穷与不幸,快乐和纯真。但是面对伦理暴力、兄弟阋墙的纠葛,则恨之入骨,发誓再也不回去了。有很多人可能除了清明节回去扫墓,其他时间就再也不回去了。
至于留下来的人,对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他们能有什么印象。正如我舅妈说的,“看风景?那是吃饱了没事干。”风景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后代在城里有一席之地,最好能有一官半职,偶尔回来闹热闹热,走走亲戚,平安富足,便是最大的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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