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一个不算小的村子,叫吴村。没有山。有一条叫做长河的河贯穿整个村落,绵延无休,最终汇入长江。大片大片的庄稼地,一畦一畦地,与长河接壤。一望无际的水稻田,两季水稻,从育秧到收割,空气中都弥漫着泥土牛粪和水稻秧苗混和在一起的味道。从清浅的淡到弥漫的稻花香。中间历经几个节气我不能确切地说出来,但最终收获到一粒粒金黄的稻谷,大致的过程略微记得:浸种,育秧,耕田,将秧苗从秧田里小心地拔起,一棵一棵弯腰插进平整好的水稻田。秧田与水稻田是有一定的距离的,这期间需要一个挑运的过程。施肥,除草,再灌溉,观察长势,喷打农药,再施肥,再除草。到最后一棵一棵收割,再将稻穗一把一把放在脱谷机上脱粒,装进稻箩,由父兄们担回来,倒在门前的晒谷场上暴晒。这一个收获的过程,我叙述得一定不完整,而且还没有考虑进天气的因素,洪涝之灾、大旱无雨的年份都是有过的。
我在吴村生活到十五岁的时候,便离开了。那一年,我听到一首歌"......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我向往这个老人写下诗篇的中国的南海边,同时我又特别害怕稻谷收获的过程。于是我在一个春天,离开了吴村,离得很远,远得乡亲们都以为我再不会回来了。 那之前,我不大喜欢我的故乡吴村。我在离吴村很远的地方,不大向人提及我的故乡--说了别人也不知道。吴村不是什么好地方,古往今来,都没有出过什么名人。念书的做官的发财的,在我们吴村都鲜见。倒也不是太穷,因为田地多,水活泛,说鱼米之乡有些隆重了,但小日子还是安心的。吴村的人们非常满足,哪里去谋这样好的地方,他们常常自得地说吴村是个难得的好地方。
我的整个青春都与故乡无关了,不管吴村是好地方还是坏地方,我终究是不会回去的。 故乡还在那里吗?满眼的稻穗在扬花,沟渠里都是鱼虾。还有,故乡的魂灵,是的,那些已经不在的人,他们都曾唤过我的小名。
荷 花
在我们吴村,乡村的路是高高的坝,坝的边缘有旺盛的芭茅草,春夏季是青绿的,秋冬就慢慢枯黄了。芭茅草里有刺苔,早春的时候,摘一截塞进嘴里,清甜。摘刺苔的同时,运气好能看到好多的麦萢,深红色的,像小的桑葚,也是甜,再延着坝找寻。成排的木荆条,是每户的地界。然而在我们眼里,地界的作用完全略去,而另一个功能是提醒我们不能再玩下去了,否则娘老子会有黄膳下面条等着你--便是这木荆条抽你一顿。可这时候,我们还不想回家,夕阳远在天边,天边该有多远啊。像长河那样远。长河又有多远呢?它是要流到哪里去呢?黄膳下面条的恐惧只是那么一闪,乡村里长大的孩子,哪个没有挨过几下木荆条呢?管那么多呢?延着坝我们下了坡,坡上都是坟包,一丘一丘隆起,里面躺着谁的奶奶还是爹爹,也有早夭掉的幼儿,或者药死的妇人。怕什么呢,难不成这会子还能从坟包里跑出来吓人?
然而也有时候,我在月黑的夜里,忽然额上烫了,迷糊中乱说话。母亲只得拿出三只筷子,合拢成一把,立起来,将水从筷子的头端淋下,一下一下试探着立在装了半碗清水的蓝边碗底。一边立一边口中轻声地问,上坝的跛爹爹吓着了?筷子的水淋下来,很快散了,没有立稳。母亲只得又淋一遍水,再问,去狮子山上挑柴跌死的水生哥吓着了?还是散了,母亲只得重复淋水的动作,小心地立筷子,虔诚地问:四股塘里淹死的胖奶奶吓着了?筷子终于稳稳地立住了。母亲怒了。这个胖奶奶,真是不像话,明明我做了你的证,说那半碗鸡汤是猫打泼掉了的,你自己拗不过,平时受媳妇的骂多了,寻了死,却偏要来吓我的伢。这个胖奶奶。怒了的母亲骂了一通因为与儿媳妇吵架跑到村里的当家塘淹死的胖奶奶。然后急急唤二哥去敲醒几十米远小镇上街头钱郎中的百货店,买了几刀黄表和一小把香,去大坝上对着胖奶奶的坟头方向烧了。
烧掉香纸,母亲唤我的小名,细伢子嘞,莫着吓来家啰!
二哥连忙应一声:来着。
细伢子嘞,大屋下的爹爹奶奶你都不要怕,莫着吓跟着我来家啰。
来着。
母亲唤我魂儿回家的声音悠长而又低沉。二哥粗重的喉咙一路应着。一路到窗脚边,又到我睡的床前。母亲查看刚才立着的筷子,散了,一只掉落到地上。母亲连忙拾起,俯身到我的面前,一只手摸摸我的额,另一只手将筷子放到我唇边,我张开唇,无力地哈了一口气。魂儿来家着。母亲喃喃自语,安下心来。掖掖我的被角,转过身去低声呵斥一声二哥,小声滴,莫吵了妹的魂儿。而我沉沉地睡去了。第二天醒来,果然好了。再不顾母亲的忧心又偷跑着去坝坡。
坝坡底面接壤的是成片的庄稼地。地是沙多土少的质地,这样的土质适合花生芝麻什么的生长,还有各种豆类。蚕豆豌豆黄豆饭豆,开着紫的白的黄的各色的花。我们的吴村,豆是常年都有的。饭豆我们很喜欢。从地里摘一把豆荚,剥出深红色的子儿,拿刷锅用的竹刷扯下一根,串起来,放在米饭上蒸。锅巴香的时候,饭豆也香了。豆串儿拿在手里吃跟让母亲炒着盛在盘子里吃,那味道完全是不一样的,怎么能一样呢?
常与我一起去坝坡上摘刺苔寻麦萢的是荷花。小的时候,她被人们唤做呆子,呆子女伢是她少女时代的正式称呼。成年后,人们称她为"好人荷花"。好人,在我们吴村是指特定的一类人--有轻微智力障碍但又不伤害他人的人。荷花就是这样的好人。她没有念书,她和她的两个姐都没有念书。在我们吴村,女伢也是要念书的,一般念到小学四五年级,毕不毕业都无所谓,好歹要念几年。但荷花家只有弟青松一个人在念书。她的大在世时会摆弄柴油机。腊月里用那个机子炸出各类米果子米条什么的,农忙时那机子又能耕田。 荷花的大从腊月初几起,每天早晨就打开机房的门--那柴油机是锁在里头的,贵重得很呢。将一个叫摇把的东西塞进一个孔里,然后歪着头裂着嘴使劲地摇啊摇。力道小了不行,荷花的大顺手边的臂膀摇出了一鼓一鼓的死肉疙瘩。摇一会子后,机子发出奔突奔突的声音,奔突奔突几声后就哐哒哒的开动啦,同时冒出黑烟。 米放进去,从另一个口子里就出来长长的米条子,香甜香甜,松松脆脆的。
荷花的家境在村里算好的。然而她的大正壮年时就死了。那天我也是记得的。双抢的季节,荷花的大本来说好第二天要给人耕田,可太阳都出山了,荷花都洗好衣裳让娘在堆谷场上晾晒了,荷花的大还没有打开他的机房。都只以为他还在睡觉哩,以为他钱赚得多了懒着哩,结果去喊,他死在床上,冷硬了。荷花那天很茫然的样子,她的大姐桃花和二姐梅花都哭得死去活来,可荷花却不晓得哭。我记得她跟在我身后,坐在我家灶门口的小木凳上,看着我,她对我说她没有吃早饭。我拿出盛在篾篮子里的剩饭,炒了一碗。她坐在灶底帮我塞火,我炒好了饭,她吃下去了。很大的一碗饭,她居然都吃完了。我那时候已经懂一些事了,比如死了大是难过的事,我懂得。
可荷花没有什么难过 。她和往常一样,早上拎着一篮子衣服到河里去洗,两个姐,一个弟,还有娘和自己的,一大篮子的衣服,她洗得慢,但干净。我们吴村的人都在屋后的长河里洗衣。岸堤边搭了好多的石跳,但是清晨,石跳仍是忙不过来。小镇上的人们也来洗,她们也喜欢我们吴村长河的水--我们吴村的人固执地认为长河是只属于吴村的,是我们自己的河。荷花总是早,她洗好的时候,石跳都空了些。晾晒衣物是她的娘来做--荷花总是不分上下,裤子总是晒到褂子的前头了。她的娘这样骂着。于是荷花看看水缸,要是没浅,就拎着篮子去打猪草,打猪草的时候,我是在学校里上课的。不过我一放学,她便会拿着一只腰形的竹篮子,又陪我一起,再去打一篮猪草。
村子里差不多大的女伢子都要打猪草的。她们是抢,谁家的田里花草生得旺盛,她们便提着篮子飞快地奔过去,双手不停地抓扯,很快就满满一篮子。驼在肩上飞快地跑--乡村路的坝上,跑下来了田的主人,然而来不及了,她们早就没有影了。于是,主人只得在田边气急败坏地骂:那些短命鬼的,扯回家猪吃了要发瘟。我和荷花却从来不敢下田去偷扯,她呆得很,怕是跑不快的。而我也不敢,我害怕。我亲眼见那主人骂得恶毒,我很怕我家的猪会发瘟。我和荷花,只能在田坝的边上扯一些野芹菜,水芽边,还有马齿苋之类的。我教她将菜叶子弄得蓬蓬松松,假装也有很大一篮子的样子,回家哄我们的娘少骂几句。然而,多年过去了,当年偷扯花草的女伢们早就嫁人了,没有听说哪个因为偷扯花草而短了命。猪发瘟的事倒是常有的,但被偷的主人家的猪也在劫难逃。而那些野芹菜和马齿苋什么的,却堂而皇之地上了餐桌,还不便宜。
荷花不大说话,好人么,不知道怎么与人正常的交流,极依恋我。几乎是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我们都喜欢在天热的时候去长河或沟渠里弄鱼虾。拿一柄虾隔,长的一头用网做成簸箕状。河道或沟渠里那么一推,小鱼小虾都进了网,然后再捡出来装进一个深的窄口竹篓子里。虾隔里也进蝌蚪或螺蛳之类的,那些也要,鸡鸭喜欢吃。我们吴村,家家都会养大群的鸡鸭,水田里撒稻种子的时候,鸡鸭都得关起来。那时候,鸡鸭们看到我,都会咕咕嘎嘎地迎接。小河蟹我们也弄到过,胖米最多。最好的是一种叫扑沙鲫的小鱼,才一扦长,通体都是麻灰色,肉厚实,极鲜美。有时虾隔里小的乌龟鳖也会跑进来,我们最不喜欢这些家伙了,要是遇到,马上不留情地扔进河里,还要骂一句:这些发瘟的,跑进来做么事,又不能吃。荷花便会开心地大笑。她像一个从来没有长大过的孩子。荷花的弟青松喜欢吃扑沙鲫。荷花的娘拿当季的小辣椒一起煮成杂汤杂水的,青松吃得满头大汗,没有了平时的斯文相。荷花也是有份的,一蓝边碗饭,碗头上架着几条胖米--胖米刺多肉少,但味道也是好的,饭里淘了鱼汤。她和她弟一样,也吃得满头大汗。
荷花常年都在干活。黑壮的,越长越像男人的身板,个子不高。她的弟青松一直在念书,白净的,文弱书生样子。青松常吃油炒的鸡蛋饭,咸鸭蛋也是留着给他。荷花呆,她拿眼直直地看着弟吃,不像她的两个姐,装着没看见。荷花与我同岁,可俨然一个壮劳力了。她不晓得累的。能担满桶的水,稳稳地。插田的时候,她在水田里和大人一样,一次可以插五六棵秧苗,并不比大人慢。而我不行,我只能插一棵,还得挨着标绳。割稻的时候,她带着她家里那把磨得最快的镰刀,蹲下她壮实的屁股,一把拽住稻禾,右手的利刀飞快地割断稻根,一行也是五六棵,很少直起身。而我弯着腰,割两下歇三下,手还割破了,给流出来的血涂得满手满脸都是。于是,母亲叹息,你看看,连荷花都不如。
荷花的两个姐都出嫁了,我去小镇上念初中了。荷花的话更是一句没有了,连笑都少。我放学回家,煮猪食的活仍是我的。荷花还是陪着我打猪草,我教她在田坝上用小木棍写字,写她的名字,写"男"和"女",写"1、2、3、4、5"......荷花居然学得会。然而很快,我没有读书了。没有书读的时候, 我像荷花一样,一句话也没有,连笑也不会。我常常坐在吴村屋后的长河边发呆,我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在我们吴村,女伢子长到十七八岁都在准备着嫁人了。而我,不会干农活,细致的针线活儿也没学过,这在吴村是不作兴的。我的母亲日日叹息,可能她的女儿连个婆家都找不到了。母亲的叹息让我更加觉得悲苦。荷花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她的娘有时骂她:你这个呆子,你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做么事,人家是念了书的。
荷花连晚上都要陪着我睡觉了。她和我睡在一头。有一回,她听到我哭,开口问我:细姑,你不会要寻死吧?或许是村里人议论我歇了学要寻死的话让荷花听到了。月夜里,我透过模糊的泪,看到荷花的眼中一星亮光。我紧紧的抱着她,我们两个人都哭了,荷花的哭像孩子,她哭着说:细姑,我不要你死,我要看着你,我日夜都看着你,看紧你。
荷花的弟青松果然考取了大学。荷花除了农忙,还在工地上干苦力。她有的是力气,在工地上和男人一样,装泥,搬砖,不说话,只埋头做事。师傅们都心疼她这个好人,给她大工的工钱。荷花的工钱都给了弟。青松穿着时兴的牛仔裤运动鞋,白面皮带着眼镜,和城里的年轻人没有区别了。村里的人跟荷花的娘说,像荷花这样,要也是有人要的,她能做事,只是不玲珑,谋一谋,也有不太全备的男子合适的。但荷花的娘不置可否。
荷花的弟青松工作了,大学毕业分配到了家乡的县城。
青松不光是有了铁饭碗,还有县城的姑娘愿意与他谈恋爱了。
那天青松说要带女伢子及女伢子的父母来上门,让娘给屋里收捡干净,让两个姐回来做饭。还有,青松跟娘交待,让荷花回避一下--还没有跟女方家说有个好人姐姐。
新亲戚上门的那天,荷花一早就拿着虾隔出去了。荷花的娘说,青松想吃扑沙鲫了 。好多年没有去河里推扑沙鲫了,荷花的脸上活泛了起来,一大早就拿着虾隔和竹篓子下河了。娘说长河里的扑沙鲫比沟渠里的清亮,味道更好吃。只是难弄多了,吸铁沙的船在河道里来来回回,吓跑了。
荷花拿着虾隔,一路推一路趟着水--真是越来越难弄了。荷花不甘心,一直推,越推越远,越推越起气,扑沙鲫都躲到哪里去了?青松要吃哩。青松念了那么多的书。青松在县城里上班哩。在县城上班念了好多书的青松欢喜吃扑沙鲫哩。可竹篓子里只有三五条,这些发瘟的,都死到哪里去了?荷花急了,她一路虾隔猛推--推到沙坑里了,水深了,荷花的虾隔往前一直推着,探不到底......
我从遥远的深圳赶回到吴村的时候,荷花已经下葬了--天热,又是非命死的,不能放长了时间。 母亲看着我失魂的样子心疼地说:你这伢是个孬子,天热,莫哭坏了身子......这么远路,还跑回来,为这个好人还花那么多路费......哎,好人荷花死了也享福......
我在荷花的坟头烧纸,也烧掉了为她买的准备让她穿着上路的新衣裳,我晓得荷花是没有穿过新衣裳的。 一个夏日的正午,我半跪在坝坡上的一棺新坟面前,这里面是陪伴我长到十五岁的少年伙伴荷花。烟灰迷漫,乡村路的坡坝上,到处是深深浅浅的绿色。
长 生
按辈份,长生该唤我细姑的。在我们吴村,辈份可是乱不得的。长生与我同一年上的学,一直都在一个班--原本乡下的学校,也分不出几个班。在学校里,长生若是不小心喊出了"细姑",便惹得同学们要哄堂大笑了。
长生用功。这是没得说的。我从没见下课的时候,长生从坐位上挪走屁股--除掉上厕所。而我们则不一样,我们跳房子跳绳子抓石子。男同学们则打土巴仗,春季的时候用芭茅杆子做成类似于长矛的武器互相比试。即便是斯文一些的,也会拿出纸方牌在教室的拐角处砸着比输赢。长生从不,他下课就坐在位子上,拿着笔在书本上划划勾勾,有时还半闭着眼用笔顶着下巴发一下呆,紧接着又想起什么似的将笔从下巴移到书本上急急地写上些什么。
所有的老师都喜欢长生,这也是没得说的。上课时,长生脖颈子微微仰着,眼睛随应着老师。老师说上句,长生立马接出下句。有时老师丢出问题,全班也没有人举手,老师只得说:吴长生,你起来说说。长生这时便站起来,说首先怎样,然后怎样,或者因为怎样,所以怎样。老师赞许地说吴长生同学回答得非常好。上语文课的时候,总是长生带我们读课文--长生普通话读得标准。我们吴村的人从不说普通话,电视机也没哪家有,只是在广播里听到过用普通话说的评书。然而长生就会,他的咬字很标准,平舌音翘舌音说得利落,前鼻韵母后鼻韵母都分得清亮。这一点连我们班上的语文老师都没办法做到,他总不小心将"四"读成了"是",或者"方"又说成了"翻"。
长生和我一样,在家里最小,有三个哥哥。他们家没有女伢。我很小的时候,听到过长生的娘与我的娘在一起谈闲:哎,没养下个姑娘,还是你有福,养了个细妹,老了,有个真心人,能吐吐苦水。我的娘便抚着我头上蓬乱了的冲天炮说:哪晓得啊,细妹大了,哪晓得可让我讨气受呢。一面说一面又给我的身子拢得紧了些。长生的娘长长的叹:哎,你有福啊,有花有果的......
我的娘心内里疼我,我是晓得的。在我们吴村,十三四岁的女伢子都在田里插秧割稻,她们干起活来像小大人一样,只有我,在田里是要哭的。我哭时,娘是要骂的,然而那骂也是骂给别人听的。背过人,娘给我拢到怀里,自己的泪先淌了下来:我可怜的伢 ,都怪娘无益,给你生得糯软了。你做不了,只去田地里摆个样子也好,省得你老子心上添烦。而长生的娘疼不疼长生呢?他的家与我的家只隔着一间用来堆放柴草的小脚屋。有时听到他的娘在骂:捧灵牌子,一天到黑捧着个灵牌子。我便晓得,那可能是长生坐在灶底帮他的娘在塞火--要火的时候火着不了,或者饭菜熟了,灶里火却偏旺了起来。不用说,长生的手里照例是捧着书在看的。我有时也这样,但我的娘只是推开我便算了。也有时,传来婴儿的大声啼哭以及长生大嫂的厉声责骂:我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嫁到你这样的人家。念书,念来杀肉吃么?养公子么?养着也是来杀肉吃么?我的伢要让你这小叔来谋害掉么......长生的大嫂口齿伶俐得不行,又像是骂人又像是唱歌。那情形也是能猜想到的,大致是长生捧着书边看边在摇篮边摇他的侄儿哄着瞌睡,摇得过于重了或是轻了吧。我的娘听着,叹一口气,紧接着便递给我的大嫂一个感激的眼神--我的大嫂顶不会骂人,我有一次给我的侄儿摇翻了,大嫂只是抱起侄儿拍拍灰,飞快地撩起衣衫用乳头去安抚侄儿嚎哭的嘴巴。
清晨,我们吴村家家户户后院的竹园子里,各种鸟的叫声都欢快得很,喜鹊喳喳地讨着大人们的好,黄莺啾啾的脆叫着卖乖,更多的是麻雀叽叽喳喳地闹吵,偶尔也会有乌鸦呀哇一声不怀好意地飞过......鸟儿们是不知我们乡间人家的愁苦的--田地里的收获交掉农业税、特产税,还有村里的统筹提留,再去掉农药化肥的开支,所剩太少了。还得全靠妇人们会当家,糟贱掉一丁点怕是都难熬过那五荒六月的。而像长生与我的家这样,有嫂嫂进了门,又添了一辈人,家中有我们这些只念着书却做不动活的,娘即便是再不忍心,骂仍是要骂的。长生的娘和我的娘一样,天不亮就去了菜园子,摘拣好一天三餐全家人需吃的菜蔬,翻过坝坡去到长河里洗。一手提着的是满篮子的菜,另一只手提着的是更大一篮子脏的衣衫。在长河徐徐的清水里洗刷好,太阳还没有出来。我们的娘托起沉酸的腰又急急赶回,准备一大家口早上的饭菜。我们吴村田与地都富足,富足的田地是需要劳力的。我们的父兄与嫂子都得在田地里忙着庄稼。而我们的侄儿通常在太阳出来的时候开始啼哭了。于是我们的娘匆忙给饭菜安顿好,又得来哄抱起啼哭不安的幼儿了,给他洗穿,喂他吃喝。这还不算,还有一大群畜生也要饲喂的......连轴转着忙碌的娘是需要帮手的。可我们却在清早去了学校上早读。村里念书的越来越少,在忙碌的季节里,我并不怕娘的骂,只是有些神色让我如针刺般难忍。长生或许也同我一样,难忍也得忍着吧。星期天或假期,我会帮着娘去河边洗菜洗衣,或者哄抱起哭闹的侄儿。而长生却不,他总是杂在鸟的叫声里去竹园里背书,他背得声音很大:衔远山,吞长江,浩浩荡荡,横无际涯......边背边往长河边走着步,最后站在河边那最大的一块石跳上了。对着长河的水,将书卷握在手中,手又靠在身后。昂着头用更顿挫的声调背着: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而这时,有妇人们来长河边洗衣裳。她们看着长生,以漠然的神态说一句:个书庸子。长生只不理,声调越发的抑扬了: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壁,渔歌互答......。妇人们陆陆续续赶来,长生只得从石跳退回到岸,依旧背着手,手里依旧将书卷握着,也依旧是抑扬顿挫的声调: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我对长生给古文背得行云流水是百般的羡慕,然而我是没有勇气来长河边背书的。我与娘一起提着洗净的衣裳与菜,走到后院时,听到长生的大嫂在骂--个嚼蛆的......
有时,我们下午课还刚上呢,长生的娘便寻到教室里来--长生,莫上了,快回家引毛弟。长生无奈地收起书,微昂着的头低了下去,光亮的神色也暗淡了。老师瞪着长生的娘,吴长生同学是来学校学习的,不是带孩子的。可长生的娘不惧老师,她说稻今朝再不打完挑回来,明天落下来雨,谷子发了芽,我们吃么事哦?老师,不比你公家养的。长生只得回家去引他的大侄毛弟了,而替换下他的大嫂去田里打稻。
农忙的时候,长生在田里也不是太利落。他的大嫂脸黑着。他的大毛躁起来踢他一脚的时候也是有的。长生低着头,黑瘦的面庞上滚下来的不知是汗还是泪。有时他咬着牙发狠劲,给一担稻从田埂上挑到稻场上,走一截路换一个肩膀。走完几个田埂,背已经近乎驼下来了,扁担完全横在脊背处了,却仍是不放下担子。长生的娘一路撵上去骂:要死的,短命的鬼,讨债鬼。长生的娘骂着,声音很大,而眼睛却也是要湿了。长生仍是犟着,直到他的娘扯着他的耳朵要他放下担子。十四五岁的长生,黑黑瘦瘦,个头倒不矮。每天放学他都要给水缸挑满。长河里清清亮亮的水,到我们各家的水缸,需走下坝坡,穿过沙地。长生总是给水桶装得满满晃晃,一路也是要换几回肩膀的。他的娘照例是骂:扯筋的,不会少装些,多跑一回。有时也偷偷塞半个咸鸭蛋到他的嘴。
长生初中的时候,我们仍是一个班。他当班长。学习仍是好。会得各式各样的奖,作文比赛的,朗诵比赛的,数学成绩最好。我就曾向他问过二次函数的题。长生在学校里只是安静,谁有难题他都愿意讲的,只要你问。也有大方的女同学在毕业那年的元旦晚会上说,吴长生,我们合唱一首歌吧。长生只笑。继而大家起哄,班长不唱歌哪行。那一年长生不但唱了歌,还朗诵了诗。歌是和女同学一起唱的。两个人给那个节目配合得很好。多年后,我们同学全成了家,一次特别的机缘聚在一起,再次提到了那首歌,齐秦的《大约在冬季》--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多年后的那位女同学在酒桌上唱出了这几句词,她唱得哽了喉,我们全都湿了眼。
长生初中毕业考到县里的重点高中了。这在我们吴村,是头一个的。然而我们的吴村,似乎不大作兴念书。话说回来,吴村也没有哪家得到过念书的实惠。有听说过大屋的白毛爹爹,早先是念书人,念得特别好,在县城里做事。会写剧本也会作诗 。可白毛爹爹是右派,被人戴着高帽子斗。斗得后来常年只低着头,眼只敢看着地面。我们吴村的人常说,念书有么益,白毛爹爹,书倒是念得多,有么子益,运动一来,斗的便是这读书人。庄稼人多稳妥,饭是要吃的,稻谷子能不要么,能斗到我们这庄稼人头上么?白毛爹爹还没有平反就死掉了,所以念书人的好处吴村人没有体会,倒是坏处看得透透的。长生考取了,长生的大却并不乐意。长生的大嫂头一个说分家,不分家这么多闲嘴,做死也怕是翻不了身。长生的二哥正谈着一个女伢,吵着要他的大给红砖瓦屋盖三间,女方家说要打一房新式的家具,女方家还说过门时要里外三身新衣裳手表也要备一块。长生的三哥又说,大给多少学费让长生念书,也出一样多的钱给我出门,我跑江湖去。长生的大给水烟筒抽得呼噜呼噜响,吐出一长口浊气。长生的娘又淌泪了,红着眼与我的娘一起叹息。我的娘在叹息我的命运,因为我没有考取。长生的娘也在叹息长生的命运,却是因他考取了。
长生后来是念了高中的。只是我不想让娘为我叹息了,走出了吴村。有一年的秋天回乡,听娘说长生家的事,说得出一大箩筐。
说长生的大嫂为着几个鸡蛋与长生的娘吵起来还动手,给长生的娘臂膀弄折了......
说长生的二嫂,喜贴子都下了,硬是说房里还少了一只台灯,让媒人来发了难......
说长生的三哥怕是在外混上了邪路做了痞子,两年都没听到声息......
说长生的大气得喝了一回药送到医院洗了胃才好......
长生,我问长生呢。娘说,长生,捧着书在手上,痴痴呆呆的,那伢子怕是要愚掉......
娘又说,有一年长生跪着求他的大哥借他一学期学费。
借了么?我急急地问娘。
没,长生的大嫂不肯。娘叹了声。
长生没有念书了,他没有考上大学。他的大嫂,仍如往年那般唱歌的声调:我就说了嘛,吴家的坟山冒不出青烟......懒着身子死念书,养着公子哥十几年,么样?还不是要拿起锄头挑粪桶......
长生求他的大,想法子让他再复读一年。长生的大拿水烟筒在鞋帮边敲了敲,叹了声:伢啦,算了,门角处那根新扁担就是你的了......
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我已在离吴村很遥远的深圳特区,有了稳定的职业与薪水,我为远离吴村而庆幸。
我这时是接到过一封长生写的信的。信是用红色的圆珠笔写的--这让我诧异,长生该晓得,写信不能用红笔的吧。他让我帮他找工作。他也想离开吴村。
终究我没有帮到长生的忙。我看了信就丢开了。我白天忙着上班,晚上忙着去夜大上课,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要用真心来帮长生。我甚至都不记得是不是回了信给他。
再后来,我回吴村的时候,看到长生的大给长生关在那间存放着柴草的小脚屋里--长生真的愚掉了。他吃一种白色的药丸,一吃一大把。我打开柴草房的门,他的眼光亮了一下。
长生。我带着那么一丝丝外人无法察觉的愧疚喊他的名字。
他抬眼看了我一下,只一瞬,却又呆滞了。
长生,我是细姑。我从深圳回来了。
深圳?长生又抬起他的头,却恶起来了,盯着我的眼说,莫说深圳,联合国都没得用!他的口气凛冽如刀锋,双目露出凶光来。
长生的大赶快来关了柴房的门,锁头挂在锁扣上,并没有锁上。细妹,你莫扰他了,他怕是又要发了,发了要害人的。
长生发了害人,这我是见到过的。他赤着脚,在田畈上的稻田里疯跑,刚插下的秧苗,他拼着力去拔扯,成片地秧苗被他扯掉......长生的娘含着泪,给他关起来。又抹干泪,去田畈上给乡亲的稻田里补插上秧苗。
长生后来是死在我们吴村的长河里。就是他少年时背书的那块最大的石跳边上。 那一天不知他怎么弄开了柴房的门,药丸也吃得太多了,整瓶都吃下去了。听乡亲们说,那天听到长生在河边背了一会子书的,大家还笑说书孬子若这样孬法也不妨事的,怎料,下了水呢。或是石跳经年后青苔多了滑脚,不当心跌下去的?乡亲们心下也愧疚着,早知这样,守一会,长生下水时拉一把,孬子也不得死啊......
长生死时二十八岁。那一年,我们吴村,有个小女伢考进了北京大学。
剑 哥
剑哥是我们村的兽医。他年岁长我好多,而辈份与我相同。我幼年时看他背一个上面划着白色"十"字的暗红色药箱,去各个乡村,做兽医的工作。外村人称呼他为吴兽医或吴医生。村里人也这样称呼过他:劁猪的剑伢佬。而我是用乡音喊着剑哥的。
那个年月,家家户户都养猪。而且,一般不会只养一头猪,因为一头猪不会抢食,不好养。猪在农户人家,是一笔不小的财产。所以,剑哥在我的少年时代,是一个风光的年轻人。他身材是不错的,挺拔,长条个。长相也是不错的,英气,浓眉,眼有神。似乎医术也是不错的,常有外村的人来请。他骑一座二八的男式自行车,那是稀罕的。他只有一个儿子,独生子,在吴村,这又是少有的。
剑哥的老婆我喊她香姐。香姐身材端庄,但有狐臭,浓重。香姐抽烟,磊落地叼一支烟在唇上。我幼时很好奇,常不定睛地看着她抽烟。香姐还会玩牌。麻将,牌九,她都会。在我们村里,称呼男人的老婆为"烧锅的",就像有的地方叫"堂客"的意思一样。"烧锅的",一般女人都是要做饭的,"烧锅的"便叫得非常贴切。但香姐是不烧锅的。她常常坐在牌桌上。晚上她的家非常热闹,一屋子的男人,赌博,听大人们说的。大人们还说,有个男人整晚上都不回家的,都在香姐的房里......大人们还耸着鼻子皱着眉头说:那么臭的味道,么样受得了。边说边拿手在鼻子面前扇扇,仿佛要扇走那一股浓重的狐臭。然后大家都热烈地笑起来。女人们则都叹息,说剑哥太好了,又说剑哥可怜。据说剑哥系着围裙做饭,煮鸡蛋下面,端给香姐吃,也顺便做给深夜还在他家未归的男人吃过。这些都是我们吴村的人喜欢说的闲话。
剑哥后来似乎神情有一度很落寞。有一回我看到他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骑着他的二八自行车,从镇上买回来几根油条,不知是用稻草还是什么系着,挂在自行车的车把上。他经常从镇上买油条或包子回去给香姐吃。包子有糖的也有肉的。从我家门口过的时候,剑哥会停住车,一只脚支着地,拿一根油条或一个包子给我,拿糖包子的时候多,也有过肉的。所以,我常常在清晨坐在门口的小竹椅上,哪儿也不去。有时,母亲会从菜园子里摘些菜,放在门口,让我送给剑哥。香姐是不种菜的,剑哥也不大会种。要是韭菜或苋菜,我便会细细的挑拣,除掉杂草,摘净根须,给剑哥。剑哥很高兴,他总要多拿个包子,但我不要,母亲嘱咐过。本来母亲让我一个都不要的,但我做不到。可那一次,我挑好一把豇豆,虫眼儿的我都撇下来了,太老的和太嫩的也撇下来了,很好的一把豇豆。还有辣椒,我也挑好了,放在小篾篮子里,我是要给剑哥的。但剑哥骑着车晃荡着,眼神空洞得很,好像看到了我,又像眼里没有我。他歪歪斜斜地沿着乡村的土路,往他家的方向骑走了,他没有拿走豇豆和辣椒,自然也没有拿包子给我。那时的剑哥我愣生生地看着,觉得剑哥怪怪的,不一样了。我至今还想得起他那一天的乱发,寥落的神情,以及骑着自行车离我慢慢远去的样子。村里人看他报以怜悯,或者叹息。我想这没有错,怜悯与叹息。外村的人似乎请他去出诊也日渐地少了。剑哥后来身上常常很脏,胡子也很长时间不刮掉,头发又乱又长。
香姐仍是玩她的牌。他们的儿子比我大好几岁,很是顽皮,没有念什么书。我曾亲眼见过村里的老人劝香姐不要玩牌:剑伢佬不大对啊,香,我觉着他不大对。香啊,你牌少打了,收捡收捡家里,男人,还有伢,都要收捡......
香姐说,我打打牌,捡几个小菜钱。
老人笑了,又说:捡小菜钱,哈,你好去地里,菜秧子我那地里都有,你去地里。桌上哪里捡小菜钱哦。哪有赢钱买着油和米?香,家要收捡......
说这话的老人现在还活着,头发全白了。我的记忆里有这样清晰的一幕,我清晰地记得他们的对话。最近一次回乡,我与老人一起回忆,他再次证实我的记忆是清晰的。
村里的人对香姐并不讨厌,不管男人还是女人,这似乎不合常理。女人们只羡慕她,说她好命好八字,然后叹息着剑哥,说剑哥是全村最好的男人。我就见过母亲与父亲吵架,母亲说:我要是香,你还得了?你不看看剑伢佬?人家是么样做男人的。
剑哥是么样做男人的,我们吴村的人全都看到了,做得非常好。可有一天,这个好男人,他拿着根绳子,走到他自家的竹园里。我们的吴村,家家都有后院,后院里大多生着竹子,细长的水竹,繁密,苍翠。也是有树的,大多是柳树,比竹子少。只听说剑哥是在竹园里吊死的,是将绳子搭在树上还是竹子上,竹子细,该是将绳索挂在树上的吧。
那一天我在离吴村很遥远的深圳,那一天我领了一笔丰厚的薪水,然后去邮局,寄到了离深圳很遥远的吴村。我在电话里,跟父亲说我寄了钱。
父亲说:哦,寄了钱好。剑伢佬死了。
父亲很大声地对我说:劁猪的剑伢佬,你还记得么?死了,吊死的,自家竹园里吊死的,用一根索,吊死了,是我去放下来的。
父亲的口气里没有什么悲伤。
我去放下来的,舌头没拖出来,不晓得么话,舌头是在嘴里,我要去帮忙。父亲说完,急急地挂掉了电话,他要去帮忙。
我大致晓得,父亲会帮些什么忙。父亲会帮忙为剑哥穿最后一次衣服,拿表心纸给剑哥的脸盖住。父亲会帮忙给剑哥抬进棺材里放着--剑哥是不会备下棺材的,父亲还要先帮忙为剑哥谋一口棺材。入棺后,照理剑哥是不能进吴家祠堂的,因为他是吊死的,死在外面,这叫非命死,他享受不了进祠堂的资格。那么,父亲会帮忙为剑哥在他家的大门口搭一个灵台,以便放置棺木,亲友吊唁,道士作法。剑哥那样的死,会让死后的程序略微繁杂一些。但父亲有经验,他一定忙前忙后忙得很满足。剑哥的葬礼是怎样操办的,我没有问过父亲,我若开口,父亲一定会详细描绘当时的场景。但我没有。彼时我在遥远的特区烈日下,繁华喧闹的人群中,我记得我的脸上爬满了一条条的泪。我想起了小时候,坐在小竹椅上,等着剑哥从小镇上回头。他停住自行车,一只脚支着地,而我顶着母亲为我扎着的潦草的冲天炮,拿着装着菜的小篾篮子,乖巧地跑到他身旁,接过他递给我的油条或包子,仰起脸快乐地喊着剑哥......
剑哥死后,香姐成了神婆,这我是知道的。常有外村的人因为家运或疑难杂症来求她。说她很灵。她家据说是供着一尊菩萨,于是外村的人从来不空手,拿上好的香油。钱也是要给的。因为灵验,钱给得不算少。香姐常常拿香油分给村人。村里的人也常常向外村的亲戚证实,香姐确实灵验以及如何灵验。
香姐照例是喜欢打麻将。我有一年回乡小住了一段时间。我们在一个桌上打过两三回。父亲很担心,我不大会玩,父亲担心我会输太多的钱给香姐。父亲说,她打一生的麻将了,又附了神在身,你与她打,只是送钱。父亲多虑了,我不但没有输钱,每次都赢了。香姐输得都很爽快,照例是抽烟,牌不糊的时候,烟抽得更凶了。 狐臭的味道浓,我难受,但手气不错。赢了几回后,我照例闲着,香姐照例喊人打麻将,但她笑着对我说:细姑,你的财运太好了,牌发新手,我不喊你,我换人。我也笑,无所谓,打也可不打也可。说来也怪,那场,香姐赢了。
香姐后来死了。打完一场麻将,说是头晕,在自家的屋角边,头一歪,跌倒了,扶到床上就断气了。死时没说什么话。死的时候不到六十岁。外村的人于是说她让神收走了。也许是吧。
香姐的那个比我大几岁的儿子很早就结婚了,女伢子自己愿意嫁的,一点钱都没花。那女伢子很漂亮,娘家在很远的村子,第二年就生了儿子。她非常勤劳,对他的老公特别好,给儿子也带得好,温柔贤淑。村里人都夸她。香姐的儿子没有外去打工,他种田,种得不少,乡亲们闲置的田他都包了。现在我们吴村的乡亲经常说有的人:你是香奶奶的命,享福一生!语气里我也听不出来是夸还是骂。
哑 叔
哑叔死了。
是自己拿刀子戳破了喉管。
有一年回乡,听我们吴村的叔伯婶娘们坐在村口那棵老樟树的浓荫下说着哑叔死时的情形。当然,也回忆他在生时的种种。
血是喷出来的,要是接着总有一脸盆,像从水管里急急喷出来的。大屋的驼伯说,喷得还高,壁上都是。驼伯坐着,背上的驼包越发显得鼓胀了。
云娘接过了话头,只是一把剪子,不快,那剪子都锈了,么样剪得动自己的喉咙呢。云娘说着,肩膀奇怪地抖了一下,她打了个摆子,手上在织的毛衣针上恰巧一根到了头。
是戳的哒,剪是剪不动的,他是硬戳的。哑子历来玲珑,他晓得剪是剪不死的。旺爹斩钉截铁地说。旺爹是村里书念得最多的老人,见识也广,他说戳的,那就该是戳的吧。而且,他说哑子玲珑,村里的人都认可。
哑叔死得真是惨痛。我想到了我的成子哥。他白净的脸上,眼该会哭得肿起来吧?他文气的样子,会为他大的死难受得脱了形吧。
那死鬼哑子,脑子清亮得很。他若不自己了断,粘了床,如何是好?等成子回来?哼,惯儿不孝,惯狗钻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语气愤然,我居然不知道要如何称呼了。
这样的一棺坏坟会让成子的前途受影响的, 旺爹喝了一口杯里的茶,为成子哥的未来做判断。仗义多为屠狗辈,负心尽是读书人。旺爹盖上杯盖,又补了一句。旺爹有时说这样齐摆摆的句子村里的人听不太懂。但大家都觉得对,成子读了书,读成了负心人。这负心人埋怨他大不该这样的死法。头七都没回来给哑子烧香。清明也不做。这负心人怕是连吴村的路都要断掉了。
哑叔不光是哑,个头还特别单瘦。他是我的堂叔,没有出五服。我的奶奶常与我的父亲和三个叔叔说,哑子和你们都是一条藤上牵下来的,要照应着。然而哑叔的富足,却将旁人都隔得开了--谁过份去照应一个有钱的哑子,怕会落上想沾便宜的嫌疑吧。何况,哑叔未必需要别人的照应。
哑叔能干。嘴巴不能说话的人,往往心灵手巧,这是有道理的。哑叔会编各种箩筐蒲团,很好卖。他拿藤条编的腰形箩,中间收一点儿,两头顺着延宽一些。上面的提手略扁中空,到连箩沿的地方,劈成三股,扭成了辫子,轻轻巧巧的好看。蒲团是拿老干的笋衣编,能用笋衣的正反两面来编出明暗的花纹,经久不散。
他还会扎灵屋轿马。周边的乡村死了人,哑叔就要忙碌。他扎的轿马。轿是四抬的,还能扎出四个看起来勇猛的轿夫。而马呢,脖子昂着,瘦窄的脸,长腰,腿高,骨健, 极具悍气。后来,哑叔纸扎手艺还与时俱进,他给镇上死去的人扎小轿车,还晓得扎成奔驰或宝马的商标。灵屋里还扎出了空调沙发,甚至还扎出个桌子,上面有一摊在打着的麻将牌。
哑叔还会写毛笔字。过年的时候,他给全村的人家写春联,"山青水秀风光好,人寿年丰喜事多"。哑叔写完那个"多"字,撇的尾子上勾了一个极小的圈儿,真是漂亮。有时也在红纸空余时,画一丛竹,或两只枝上的喜鹊。我们吴村的人围着看哑叔手中的毛笔蘸墨,在墨碗的沿口处舔舔笔尖,悬着腕,一气呵成写下来,嘴里啧啧称奇:么怪事哒,哑子几样的玲珑哒。或者是惋惜:么样菩萨不开眼,让这样的人哑掉呢?
我记得有一回,村里最无人惹的泼皮三痞子毁摘掉哑叔家的桔子。桔子还青绿着。他不好好摘,摘一个扔一个,还给枝桠撇折断。哑叔比划着啊啊呀呀,可三痞子不但不跑,还骂他:哑子鬼,死哑子,来打我啊,来骂我啊。给桔子掷到哑叔的身上。
哑叔会侍弄各式各样的果树,他家的前后院子,栽满了桔子柿子桃子枇杷什么的,每个季节都能有果子。我的成子哥最爱吃果子,多了还能拿到镇上卖。哑叔最怕的就是三痞子。我们吴村的人在背后骂三痞子,是那种拉出来的屎连狗都不愿吃也不敢吃的人。可当面,村里的人都对三痞子很"敬重"地打招呼:三哥啊,这眼下柿子要黄了,还得拜托你帮忙看着。或者是:三哥啊,这几天鱼要出塘了,麻烦三哥可一定要照应照应。三痞子喜欢听人家喊他三哥,村里的叔伯婶娘都跟着喊三哥。三哥三哥的奉承着他,省得他过份祸害人--往往能将一塘的鱼来投药。或者满树的果子还青嫩着,他拿棍子给打得满树伤。还有畜生,能将人家十几只鸡一夜偷走。说是他会一种拍法,拍几下鸡就乖乖跟着他跑。有么法子呢,我小时候,常听到乡亲们提着三痞子的名字恶狠狠的咒骂:政府么样不收起哒,这样的人,比恶狼还毒。
哑叔是哑巴,不能说话,他喊不出来三哥。三痞子老欺负他。那回满树的青桔子被三痞子伤掉,哑叔斗他不过,气呼呼地找出来好几张白纸,给三痞子画像--三痞子眼小,鼻阔壮,嘴大,高,胖,光头,左颊上有一条刀疤,约寸把长。哑叔画了好几张,画得特别传神,那一条疤用浓墨,眼用细笔勾得丑小神恶,嘴画得歪咧,一看就是三痞子。哑叔给三痞子的画像挂在果树上,拿弹弓打。他做的皮弹弓特别有巧劲,轻便,打得准。哑叔给纸上三痞子的画像用弹弓打得稀巴烂。脸上,眼上,嘴上,鼻上,额上,全是窟窿眼。哑叔还不解气,拿一截枯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圆圈,哑叔随手画的圈圈又大又圆。他给三痞子的名字写在里面:吴三全。又接着写了好几个"狗屎",围着了"吴三全"三个字。写完后朝圈里面的"三"字上吐了一大口浓痰,吐得又是一个准。然后拿脚狠狠地踩,踩完后又跺了一下。和我差不多年岁的人都记得这事,常在一起拿出来回忆。
哑叔疼我的成子哥,疼得过了份。我们吴村的人都这样说。成子哥比我大三岁,他穿灯草绒的确良这些料子衣服的时候,我们村里的男伢女伢都穿的还是母亲手织的土布,染成青色蓝色,耐脏,少洗几水,多穿些时日。成子哥的嘴里常年不空,他吃的那种叫高梁饴的糖果,常常惹得我们暗暗吞口水。哑叔总从地里刨出最大的红薯,红心的,放到满是炭火的灶笼里烤熟,急急地倒着手,拿勺挖着,轻轻吹着烫,送到成子哥嘴里。热天也给成子哥衣裤鞋袜穿得齐齐整整,哑叔拿宽大的芭蕉叶蒲扇一下一下地摇,嘴里依依呀呀,像哼唱没有调的曲儿。成子哥从不用打猪草,拾柴火。至于田地里的农活,成年后的成子哥都不用沾边。哑叔教成子哥画画,练书法。这在我们吴村,极不正常了。我们幼年时偶尔因要求得不到满足而哭闹时,母亲们往往会这样说:扯筋的,莫要吵了。只怪你投错了胎,么样不生到哑子家去呢,你的大要是哑子就好了。
哑叔原本也是有女人的。听说,那女人只是生下成子哥就跑掉了,而且卷走了哑叔的钱财。我们吴村的人都晓得,成子哥并不是哑叔的骨肉。然而,即便是亲生的,也没有哪个比得上哑叔对成子哥的疼了。哑叔后来再也不讨女人,其实他是讨得到的,但他怕人家会对成子不好。
成子哥言语不多,他当然不哑,却也不唤哑叔这个"大"的--反正唤了哑叔也听不见吧。我们都不知道哑叔到底聋还是不聋。哑叔常年不歇息,不是手里在编着藤条,就是在果树上修修剪剪,还有田里地里,哑叔样样都不丢的。到成子哥念出书毕业的时候,哑叔的脸老得像他院子里的那棵枣树身上的皮。这时候,村里的人说哑叔孬,不找个女人,谁来伴他的老?
成子哥在县城上班。结了婚。在县城买了房。有了个小女伢儿。
成子哥有了很幸福的生活。
成子哥很少回吴村,即便是回了,也不大与村里的叔伯们走动。哑叔的钱真多,成子哥结婚,他拿一块红方巾包了五万。头一天给钱送到县城里,就回村了。婚礼是女方家和单位一起办,哑叔不能说话,又没有至亲,就不操心了。成子哥买房,哑叔给折子全取出来了,十六万八千。我们小镇信用社的出纳那时候还提了东西来做哑叔的工作,叔啊,你年龄大了,得存些钱放在银行,莫都取光了。出纳又是打手势又是写条子,然而哑叔摆摆手,不理会出纳的劝。
哑叔是爬到树上摘枣子跌落下梯子的。那一年的中秋,成子哥没有回来吴村。哑叔的院子里,满树的桂花开得绵密金黄,全村的人都闻得到桂花的香。枣子留得太久了,三痞子那样的人早就不在吴村混了,枣儿就自己在树上放心地红透了。可成子是几样的忙呢,今年这枣,成子还没有吃上。幼时他就欢喜吃这一棵树的枣子。小孙女妞妞也欢喜,她咬一口,说甜。红透晒干,儿媳妇还放进肉里炖着吃。这枣儿哑叔可舍不得卖。
哑叔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树上的枣。又抬头看天,月圆的夜里,也有星星,闪闪地亮。哑叔越发想他的成子。摘下来送去吧。哑叔忽然等不及了。他趁着月色,那大亮的月色。他搬来梯子,一枝一枝地摘。摘下来,赶着新鲜,搭最早的那班车,到县城,给成子送去,他不是忙么。哑叔边摘边想着。
哑叔跌倒在院子里的枣树下,第二天清早才被村里的驼伯发现。八月十五的夜,凉薄的秋,哑叔不光是跌断了腿,还冻得发起了烧。村里的叔伯们帮着给哑叔送到县城,成子哥并不在县城,他带着老婆和妞妞在云南旅游。电话打过去,听说成子哥不太高兴,枣子值几多钱,这跌倒了要诊,花钱不算,我哪有空来服侍?
哑叔的腿,要装钢板。医生问成子哥,进口的还是国产的?随你,先讲过,贵的肯定是好些,一分钱一分货。成子哥转向村里的叔伯们说:我大,年岁也长了,我刚换了房子,又给妞妞买了台钢琴,手头不宽裕,就装个国产的吧。
成子哥的老婆,她手里提着一袋苹果,放到哑叔的床头。又拿出一包烟给乡亲们散:各位叔啊伯们,我和吴大成上班都忙,孩子要上课还要学琴,我爸的腿,不是一时半会好得了的,还要拜托各位多多费心照顾。那一口县城里的口音怪好听的。特别是喊哑叔做"爸"的时候,像哑叔院子里那树上的红枣儿,透着甜。
哑叔没有装钢板,国产的都没有装。他在纸条子上写,要回家调养。
成子哥给哑叔送回了家。成子哥对村里的叔伯们说:大家先轮流帮着照顾一下,他随后就想法子,请人来。
不用了。
哑叔在成子哥走的当天晚上,就拿剪刀戳破了喉管。
肯定是戳的,乡亲们都说,剪是剪不动的。
哑子是么样拿到那把剪刀的呢?
我们吴村的人们,还在那棵有着浓荫的老香樟树下谈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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