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读书的原因,现在听起来很荒唐,人家学了半学期,秋忙时把我送到学校。生产队长吆喝着所有的劳动力参加集体劳动,大家齐聚在老井旁的大柳树下,任凭队长数落。反正队长发工分,每个家庭都凭工分吃饭,谁管他!那些年幼的孩童成为拖累,天天喊饿不说还闹人,让大人们干起活来心神不定。而不满五六岁的老师还不要,嫌哭闹起来烦人。家长不得不放下身价与老师商量:带孩子如放羊,一只也是赶,一群也是放,收着吧。至于在学校里学到了什么,认多少字,很少有家长过问。孩子们就像村里散养的羔羊,被老师圈在一堵快要淋倒的泥土院里。尽管如此,破旧的土木房里依然飞出朗朗地读书声。
在村里读了一年书(村里只有一年级)便不得不去三里外的镇上。娘不让去,说我还小,在村里再读一年再去镇上。我死活不依,哭闹着与娘讲理。娘被我逼急了,脸上泛出怒色:你还小,我怕你走丢了!幸好有稍大的邻居带着,我才如愿去镇上读书。我背着娘缝制的旧粗棉布书包,像出笼的鸟一样,急匆匆往学校里赶。做书包时,我清楚地看到,娘从旧木柜里取出爹夏天穿不着的一件上满补丁的破棉裤皮,从裤腿上裁下一截,一顿饭功夫,一个书包就做成了。娘将书包斜跨在我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脸上露出会心的笑。
对于我去读书,爹娘压根没有以此养家糊口的念想。也就是说读也行,不读也中,识几个字,能分清男女厕所就万事大吉了。也许是他们不识字的缘故,一心想着我能快快长大,接过爹的担子,去地里干农活。娘说,墨水养不活人,你老林里也没长那棵蒿。爹也说,池塘里摸鱼,总是混水的多,逮鱼的少,天下人都想坐轿,谁抬?因此我读书的环境很轻松,一直处于自生自灭的状态,没有丝毫压力,像羊群里突然冒出一头驴,有驴是五八,没有也是四十。无论平时学习还是考试,爹娘从不去没过问。每逢娘淘粮食磨面,爹就拦住我不去上学,他说到嘴的粮食不能让鸡鸭糟蹋了,填饱肚子比上学重要,好好看着。我朝爹噘嘴翻眼,心里一万个不情愿。我挎着书包与爹讲理,老师说不能缺课!爹见我顶嘴,脸上立刻添了一层怒气,甩过来一句话:多上半天课,能管你一辈子不饿肚子?爹的话让我迷惑起来,上不上学跟饿肚子啥关系。爹扛着粮食直奔村口的池塘,娘挎着竹篮,我在娘身后低头走着,像棵殃打的禾苗,只觉得一肚子委屈。娘回过头来,似是安慰又是解释:缺课不扣口粮,缺工队长要罚咱粮食。在家要听爹的,生产队要听队长的,这样才有饭吃。
娘的话让我打个寒颤。暖暖的太阳光透过树叶洒在池塘边上,柳枝随风摇摆,我心里却感到不可名状地冷,寒气从头顶钻出来。
我入学前的那年秋天,我随娘去田里收红薯。爹用木犁冲开土垄,那些鲜亮的红薯一嘟噜一串从泥土里骨碌出来。我和娘东一头西一头拾,红薯被我扔得满地都是,娘不得不重拾一遍。娘朝我瞪眼,快滚,你不是干活,是捣蛋!
地边是一条东西沟,一眼望不到头,从沟底到沟坎长满了茅、芦以及叫不出名字的野草,一派绿意盎然地样子。我轻轻在草丛里趟过,暗褐色的蚂蚱,青绿色的老扁连飞加跳往草丛里逃。我学娘的做法,提几根细长地毛毛草,脱掉一只旧布鞋,蹑手蹑脚与这些飞跳的家伙缠斗起来。时间不大,我手里的毛毛草变成了蚂蚱串。我举着蚂蚱串跟娘看,娘夸了几句。我得意起来,绷着嘴,像个旗开得胜的将军。娘直起身子,朝爹使了眼色。爹扬起鞭子,唤我:快来赶牛!
我在牛屁股后面扬鞭催赶,牛被我赶得一身水,我也热得一身白毛汗。太阳爬上头顶,泽亮的光射得人睁不开眼。队长扯开嗓子说收工,社员们眼神开始诡秘起来。她们趁队长不注意纷纷把红薯装进衣服里,身子立时臃肿起来。娘挑个硕大的塞进往我怀里,挤得我肉皮疼。没想到,娘的举动被队长发现了,绷着脸朝娘吼,说扣了爹娘当日的公分不算,还要罚我一季子的口粮。娘搓着沾满泥巴的手,脸红得像西落的残阳,渗出豆大的汗珠。
日头渐高,太阳就像个大火球,不断地烘烤着无际的原野,一层蒸腾的水雾不停地摇晃着从地面升起,化作天空中飘荡的云。
爹黑着脸一边为牛解套,一边埋怨娘,说娘和我往他脸上抹灰,让祖宗八代都跟着丢人。娘觉得这事窝囊,正一肚子怨气。当队长就得一碗水端平,那些社员个个怀里都怀揣红薯,跟怀孕的一样。队长看不见,偏偏跟一个吃屎的孩子一般见识,这是故意找茬。娘的话还没落音,下套的牛挣开缰绳,“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把堆在地上的红薯秧大口大口吞在嘴里。爹眼里冒出一股怒火,“啪啪”几鞭落在牛身上,疼得老牛直扭腚,撅起尾巴往村里跑。娘“噗嗤”一下差点笑出声,说,牛饿了都知道偷吃,何况是人?
爹知道队长的秉性,他不是皇帝,称不上金口玉言,但队长的话一出口,像泼在地上的水,覆盆难收。脾气拐得像一头驴,认准的事,八头老牛也拉不回。
爹一脸愁容,如连阴天上一层灰云。没想到平日里在家威严如虎的父亲为了这件事,瞬间变成了一个生病的猫。他坐在木凳上一锅接一锅地抽烟,直到把烟包里的烟叶抽完,沮丧的脸上像结了一层霜。
娘和爹将这件事放进脑子里旋转了几百圈,最后还是爹拿出了主意,将家里攒了一瓢的鸡蛋给队长送去,通融一下。爹说,自古都是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他心肠也不是铁打石刻的,不信他收了鸡蛋还会不开恩。
一瓢鸡蛋堵住了队长的嘴,爹娘和我经历了一场虚惊。而我不得不对队长敬畏甚至是惧怕起来。每次遇到队长,我都远远地躲着,感觉他身上长着一层渗人毛。
娘背着满满一筐猪草,吃力地走着。远远地看见队长从村口闪过,我又想起那天的一幕。我问娘,我怕队长,你怕吗?娘只顾走路,没有立刻回答我的话。许久才说,那是规矩。叫干啥就干啥,不叫干啥就不干啥。娘的话让我似懂非懂。
吃是动物的本性,而猪对气味的辨别绝对超过人类。我和娘刚到院外,猪草还在娘的肩上,猪便开始闹窝,急得“哼哼”直叫。门闪出一条缝,我鼠窜一样钻进院里。其实我也饿了,甚至比猪还饿。我顾不上洗手便拿着一块红薯窝头啃起来,猪见了青草也只顾吃不顾得叫了。一只母鸡从窝里跳了出来,步子四平八稳,仰着脖,摇晃着脑袋瞅人。随后悠然地走一步叫一声:“咯咯哒,咯咯哒……”样子像个功臣,炫耀着自己的成果,“个个大,个个大!”我将蚂蚱串散落地上,看似谦谦君子的鸡们,遇到吃便毫无顾忌地疯狂起来,强壮的欺负弱小的,你争我夺,一片混乱。蚂蚱进了鸡肚,地上散落着它们相互撕咬留下的鸡毛。
娘去厨屋里做饭,我便去鸡窝掏鸡蛋。盛鸡蛋的篓子是用茴草与麻绳编成的,中间大肚两头尖,与南方人烧制的陶器不相上下,且有冬暖夏凉的功能。听娘说过,这篓子是姥姥做的。在我满月时,里面装满鸡蛋送过来的。可惜在我三岁那年冬天,姥姥得了肝腹水,被一场大雪掠去了生命。俗话说,姥姥疼外甥,秫棵里撵溜虫(鸟)。每年清明节在姥姥坟前祭扫,总觉得有一张慈祥和蔼脸在看着我,除了遗憾与感念之外,所有的仪式和举动都显得苍白无力。
日子虽然清苦,而娘却是做饭的高手,像个会变戏法魔术师,木板桌上饭、菜、馍一样不缺。饭是红薯做的,家里有个井窖,样子如同水井,只是没有水。秋末冬初,把全家人分来的红薯全摆放在地窖里,冬暖夏凉的温度可让红薯常年不坏。菜有两种,腊菜(雪里蕻)和臭酱豆。娘在下雪前趁着腊菜集中上市,价格特别便宜的时候,把鸡蛋换成钱,一次性腌上满满两大缸。生腊菜被娘蒸熟,出锅用生猪油调味,可好吃了。臭酱豆是娘哪首的工艺,因为高档,一年里能吃上的天数不足一半。每逢做臭酱豆的日子,娘的袖管会巻得特别高,看那精神头就像去打一场激烈地战斗。她先将黄豆扬沙去土,倒在大箩筐里,用潮湿的抹布抹去豆子上的尘灰。娘说这是给黄豆洗澡。爆炒之后,再入锅文火慢炖,出锅后拌上佐料装进陶盆里,趁热埋进草垛,十天半月后黄豆发臭且有粘丝连着,加上盐和辣椒面,便可以吃了。有的人却做不好,火候拿捏不准,不是黄豆夹生,就是不臭,或没有粘丝。可娘从没失过手,村里经常有人请娘指导。娘很自信,一种荣耀挂在脸上。娘在锅里做馍,出锅后往往是两种颜色。红薯面的发黑,小麦面的雪白。做好饭,要等爹,爹不回来,谁也不准动筷子。对于吃馍,娘更严肃。她说,爹是家里的牛,要耕田犁地,是干大活的,一家人的天,要吃白膜,小孩不能贪嘴。娘一再强调,这是规矩。
我拿起一个黑馍,眼睛里瞅着那些白馍,却不见爹动手。爹皱着眉头看我,脸上的肉像是在抽搐。许久,爹拿起一个白面馍,并没有吃,而是把我的黑馍馍拿去,把白馍塞给我。我扭头看一眼娘,一口也不敢咬。娘一脸严肃,眼睛里似乎有一种责怪。我快速将白面馍丢进馍筐里,“小孩不会干活,不许吃白面馍,这是规矩!”我的话音刚落,感觉爹有些尴尬,眼里有一丝伤感和无奈。爹将黑馍馍收起来,今天都吃白面馍!
自此之后,我家的馍开始变成白面与黑面相加的花卷了。
惊蛰,一声春雷惊醒了沉睡一个冬天的万物,引来了一场春雨。月光朗照下的夜幕朦胧静谧,充满几许诗情画意。潮水般地蛙声伴随着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溜进屋里,与人的春梦交织在一起。月光之下,没有一丝睡意。我常常趁着娘收拾晚饭后锅碗瓢盆的空隙,悄悄从家里溜出去。谷场里聚集着玩耍的孩子,男孩子们相互结伴斗鸡、摔跤。经过一个冬天的雨雪浸蚀的谷场平整松软,如一张柔软地地毯。即使把脑袋重重的摔在地上,发出“咚”的声响,也不会有剧烈疼痛。玩伴多了,大家手拉着手,做“老鼠钻洞十八打”,还有捉迷藏、骑马、丢包的游戏。轻柔地月光洒满大地,也洒在孩子的脸上,蛙声一浪高过一浪在空气里弥漫。谷场上的游戏一幕接着一幕。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眼泪,忘记了这夜。
月近中天,游戏还在热闹当中。我耳边传来最熟悉的声音,是娘站在村子的一头扯着嗓子,拖着长音唤着我的乳名。想必是娘半夜里喊我起床尿尿,发现我丢了。娘的呼喊一声接着一声,渐渐地由舒缓变成急促和严厉。我循着娘近乎愤怒的声音,缩短了脖子往回走。娘在月光下立着,青褐色的衣服在月光下变得黝黑。曾经用白布裹过的半大小脚走起路来十分吃力,平坦的路娘也觉得坑坑洼洼。手里拿着一根不知从哪棵树上折下来的枝条,我抿着双肩,心里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娘看见我,依然是愤怒地狠声:你这不争气的东西,白天不好好念书,夜里不想睡觉,深更半夜还不知道回家,我一下子都想打死你!娘将枝条扬得老高,枝条抽在我背上,发出了“啪啪”的声响,而我却没感到一丝疼痛。我立刻抱着头,踮起屁股撒腿往家跑。
我一丝不挂钻进了被窝,趴在那里装睡着。进了家,娘嘴里依然骂骂咧咧的。我用眼睛偷瞄着娘的举动。娘把油灯放在我的床头,轻轻揭开我身上的被子。我咬着牙,闭上眼,不知娘此时该怎样惩罚我。娘端起油灯贴近我背上仔细地照着,好像在寻找什么。娘用手轻轻在我背上划拉了几圈,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说:小孩子要争气,该吃饭吃饭,该念书念书,该睡觉就睡觉,大人们整天累死累活的,别让大人劳恁多神!跑了一天,身子该乏了,小心别再尿床……
尿床,是孩提时常有的事情。每次尿床都会重复着一个相同的梦境:感觉自己憋了一肚子尿,很想找个地方去尿尿。然而走到这里有人,看看那里也有人,左拐右拐终于找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这才惬意的去撒。当尿已经撒完的时候才明白,自己的尿并不是撒在梦中的地方,而是床上。
娘有一个习惯,先做好早饭,再喊我起床。帮我整理好衣服后,再用手往被窝里摸上一把。发现被窝里干干净净时,娘夸我长大了。被窝潮湿时,娘面色里含着几分恼怒:长老潮了,白天贪玩,夜里不睡,这床尿得水牛头一样,逢阴天下雨咋弄!我自觉惭愧,如被投进监狱的犯人,一句可说的话也没有。娘把被子抱出去晾晒,回头厉声说,我马上就扛着被子去学校,让老师看看,看看这是俺儿在这被子上印出来花儿。我哭丧着脸,背起书包,拽住娘的衣襟,央求起来,娘,你千万别去,让老师同学知道了,我就没法上学了……娘见我这个样子,急忙蹲下来,将我的衣服、书包重新整理一遍,然后摸着我的头,儿长大了,知道要面子了,娘是唬你的,知道这是你的小秘密,对谁也不会说的。
在那个人畜劳作的年代里,夏、秋两个季节最繁忙、最劳累。学校里大多数都是耕读教师,夹着书本走进教室是老师,丢掉书本到田地里就是农民。所以,农忙一到,学校便放假。
秋天,又一个收获季。爹娘跟着队长的号令去干活,我则四处寻着蚰子(蝈蝈)的叫声,脱掉布鞋,蹑手蹑脚前去捕捉。会叫的蚰子是公性,那些拖着长尾巴但却不会唱歌的则是老母蚰。爹趁着午饭时光,用高粱杆做了一个十分别致的蚰子笼,我把公蚰子装在笼子里,插上几支嫩绿的叶片,高高的挂家门旁,让它们尽情地歌唱。傍晚,蚰子的叫声格外清脆、悠扬,洒满清爽幽静的月夜。
天气转凉,露珠变成一层长着绒毛地秋霜。大多数公蚰子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只有那些出生晚的还趴在残黄的草丛上“吱吱”唱歌。爹捉了一只青蚰,用圆葫芦头装上,上面开了孔,在上面刻上几株草。爹说,这是过冬蚰,必须在怀里拽着。而那些老母蚰,怀了一肚子卵,常被孩子们烧制成美味装进肚皮里。大人们看着我们满嘴黝黑的脸,拍着大腿笑,快看看这些小家伙,嘴上都长胡子啦!
深秋的傍晚,红霞染满天际,辽阔的田野里是耕牛与耕夫的战场。劳作了半天耕牛一步一个脚印,鼻子里冒着粗气,新翻起的黄土地延伸到无垠的天际。太阳收尽最后一丝余辉,夜幕开始降临,田野里上空开始弥漫起一层薄雾。旷野里传来耕夫吆喝耕牛的声音:“哈——哈——”这浑厚辽远的哼哈声,似乎从历史深处的缝隙里传出来,沿着地上的薄雾在天地间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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