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期存折_经典散文_.

  住在1号的老头儿走了。这意味着每月7000余元退休费的活期存折,从此再无进项了;除了丧葬费。

   “老头儿走了”的消息,我是从他久未露面的儿子嘴里听说的。其实一个瘫在床上二十多年,已经八十来岁的人走了,并不新鲜。这之前,老头儿被送进医院抢救的频率已经让人麻木了。可老头儿真走了,还是不免让人心头一振;特别是对他的家人而言,因为这个老头儿是个“挺有价值”的老头儿。

  老头儿姓杨,是个工程师,解放前是国军,反水过来后,弄了个离休;曾经进过北大,考进去的还是保送不清楚,反正读的是地质系。毕业分到北京公交系统,虽说不对口,可没多久,也评了工程师的职称。九十年代北京市搞市民出行调查,成立调查小组时,杨工因为年长其他人几岁,稀里糊涂地被推举当了个组长,出行调查完成后,又阴差阳错被评了个北京市劳模。前赶后错,现在的退休金每月能拿到7000多块。难怪有高人非常形象地把他誉为:“活期存折”。

  搬进这楼有二十多年了,同一层居住,我记忆里有杨工挺立着等电梯的高大身影,那会儿,杨工梳个无缝大背头,环眼圆瞪,气度不凡,一副傲视群雄的姿态,右手时常夹着个黑色大皮包。只可惜没多久他就病倒了,坐进了轮椅,连说话也语焉不详了。楼道里,时常传来他依依啊啊的喊叫,焦躁不安,痛苦、愤懑。杨工具体得的什么病不甚清楚,听说与脊椎有关联。

  杨工是北京人,他老伴儿也极有外面儿。一起住得久了,就有了些许平房大杂院邻里的味道。他闺女结婚时,我随了个份子,过后,他老伴儿送来了两瓶汾酒。春季,我会从亲戚那儿摘些香椿送过去,冬天会送几颗自己积的酸菜。我想上了点年纪的人都一样,内心很渴望早年那种邻里之间亲近和谐的感觉。时过境迁,而今竖起的胡同——塔楼,却有着层层的阻隔。人际关系淡漠了,可人精神层面上的渴求没有泯灭。怀念旧时美好时光犹如贫贱的烟民犯烟瘾,除了涎着脸皮向还有烟的人蹭烟,就是猫在记忆的角落里搜寻着零星的烟蒂,虽然味道不好,抽得也很不过瘾,但烟瘾作祟,聊胜于无。

  逢年过节,我会硬着头皮去敲响粗壮的防盗门,送上一盒月饼,仅仅是为了重温一下平房大杂院里那种你来我往没有隔阂的旧梦。不知杨工蜷伏在床上或轮椅中闭目假寐的日子里会作何感想?他会忆起他母亲蒸的窝窝头味道吗?会忆起北大饭堂飘散的饭菜味儿?还有马路上如潮般的自行车和公共汽车进站人们蜂拥而上的壮观吗?会忆起夏日里槐荫下乘凉的老头儿下棋时的全神贯注和悔棋的急赤白脸吗?

  ……

  其实都明白,这堆,这块,呼吸之间,生命全部的意义都在于到了月头上就会有钱进账,过去是5000多元,后来涨了,涨到了7000多了。有价值自然就成了家里重点保护对象,真正在外奔波忙碌,兢兢业业之人又能值多少银两?

  毫无疑问,杨工即便瘫在床上依然是个不可或缺的人物,忙不过来不碍事,不行雇保姆照料,一个不行,雇两个,满打满算,两保姆多少钱?杨工的老伴儿是极干练的一个女人,以杨工为中心、为基本点,里里外外忙乎。稍有情况,杨工就会及时被救急车拉走,住进医院。反正医药费百分之百报销。

  杨工的外孙子长得很俏皮,有一次坐电梯,我问他:“学习怎么样?还没等他回答我接着说:还行是吧?他笑着点点头说您怎么知道我要说还行啊。我说,一般都会这么回答,还行,可以随意理解,好也还行;不好也还行。他歪着脑袋斜着眼看着我笑。这个孩子长得虽说不很好看,长得却很有人缘。大人孩子都如此,长得好也未必招人待见。我对他又说道:好好学习啊,明儿像你姥爷似的考上北大。我一提他姥爷,不知触到了小家伙哪根神经,他笑得直不起腰来了,他笑啊,不到10岁的孩子,小脸儿笑得都是小褶子,弄得我也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这小家伙干嘛要这么笑?真把我搞糊涂了。

  去年有一天,杨工的老伴儿来敲我的门,说老头儿摔地上起不来,让我过去帮帮忙。我进门一看,杨工无助地躺在地上,嘴里流着涎水,依依啊啊地说着他独特的语言。杨工伟岸的身材虽然已经消瘦,变形,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老伴儿和保姆二人面对着滑在地上一大堆的他,真的无可奈何。

  我注意到,新修房子的墙上齐腰处安装了一溜铁管,很牢固。他老伴儿解释说是给杨工借力用的。他老伴儿拿过来一床毛巾被套过铁管把毛巾被送到杨工手里说抓紧,他拉住毛巾被一用力,我掫起他的后背给了他些力,真是死沉死沉的。挪动病人是有技巧的,不能用蛮力。他重新坐上轮椅后,我发现他哭了,向我点头表示感谢。我能读懂他的眼泪,从工作单位系统上说,我也算是他的同事,让“同事”看到英雄末路的窘态,肯定悲从中来。眼前的情景让我联想起他在一次发展党员会上的轶事,是他过去的同事对我讲的,那个被发展的党员曾经和他有矛盾,可能那人为了争取他的支持,就借机在会上向他道歉(他当时也是个没转正的党员),他不仅不接受道歉,反而攻击那人是什么东西?是痞子之类的,引起了众怒,他这么说,细一琢磨,会让人联想到一群白痴要发展一个痞子进来,既然痞子能进来,那这个组织还成何体统,在座的岂不都成了痞子。他被逐出了会场,而那个被称作痞子的,后来升迁到市里,成了领导。而杨工也是领导——在床上或轮椅里声嘶力竭呜呜啦啦地发号施令,有没有人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可他必须得活着,这才是重点。想摆脱痛苦,一走了之,全家人不答应。

  杨工走了后,老让我想起“存折”,仿佛我眼前上了岁数的人包括我都是浮在空中的存折,区别只是空头还是数额多与少而已。有天碰到一个同事对我说,退休金不敢乱花啊!去年四季青养老院夫妇二人是4000多元费用,今年已经涨到5000多了。折子上的这点钱不够进养老院的。老两口没儿没女,自然会想得多些。

  要说“活期存折”的最高境界要数我一个朋友的老丈母娘了,老太太真够棒的!上了三十年班,却支取了三十二年退休金才告别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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