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畏首畏尾地爬上墙头,迷迷怔怔地仰望星空。蓦地,我深邃的眼神死死盯着前方。馨香四溢的家属院里,繁花似锦,绿树成荫.十座雍容华贵的“别墅”错落有致地分布于各个角落,清新不落俗套.那里是一个神秘的童话王国吗?我双手托腮,想入非非。
男人们奔赴南疆边陲打仗去了,坚守兵营的只剩下坚不可摧的“娘子军”。故乡的亲人再亲,毕竟不在身边,老乡适时填补了亲人在心里的位置。皎月当空,女人们盘腿而坐,促膝长谈。承蒙大人施予的恩泽,似懂非懂的孩童们嬉戏打闹,亲密无间.
当时,邻里街坊常常互相串门,我从未感觉孤独过。不像如今住进楼房,对门邻居是谁都不认识。有的孩子缺乏同龄玩伴,平时只能由家长陪着玩耍。城市八街九陌,华灯璀璨,条件是便利了,然而,世态炎凉,人情冷漠。在我看来,自我比自私更可怕。自私还会心虚,自我则理直气壮。
我和萍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平日里,萍萍就像我的亲姐姐,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家里有一个萍果,或是有一块饼干,她都会小心翼翼地藏起来,趁家里无人时,揣在怀里,跑出去找我。她分成两半,给我一半。她亲眼看着我一口一口吃下去,方才慢慢悠悠地啃一口。有一天,我被一个小朋友推倒在地,爬起来边走边哭。她跑过来,想方设法哄我开心,但无济于事。她跑回家,又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块蘸酱馍,掰了一小块,塞到我嘴里。我立即停止了哭声,津津有味地咀嚼。那年头,蘸酱馍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了。
湛蓝的天空,白云朵朵。风儿醉,林儿翠,鸟儿栖息在树上歌唱。萍萍兴冲冲地跳着皮筋,高高扎起的羊角辫随风而动。她轻盈而又飘乎的身影,似乎在翻飞起舞。她边跳边念: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我坐在一棵树下,抬头看天空时,天是空的。我终是孤寂的吧。萍萍笑了笑,朝我跑来。她捡起石块在柏油路上画出一串连在一起的大大小小的被称作房子的方格。方格以数字区分,然后我俩按数字单双,举起布沙袋一格一格地往前投,不得越格,不得压线。我俩边投边跳,若中途失误,就在下一轮从失误格开始继续往下跳。
那会儿,家家户户都有黑白电视机。我俩被电视剧《射雕英雄传》里的男女主人公迷得神魂颠倒。荼余饭后,我俩跑到门外趾高气扬地模仿大侠的武打动作。我挥舞着胳膊从空中划过,我要发功了!降龙十八掌!萍萍伸出两只手臂,手指弯曲,九阴白骨爪!
周围的小朋友们念起顺口溜朗朗上口:“傻郭靖,娶黄蓉,美丽的公主是华筝,爱吃烧鸡的洪七公,东邪西毒欧阳风......”我听力受损,吐字不真,可还傻乎乎地跟着吼,将“美丽的公主是华筝”,说成“美丽的公主是花生”,逗得他们捧腹大笑。他们一再帮我纠正,我仍固执地认为自己没有说错,不厌其烦地辩解。见辩解无效,我忿然作色,瞪着眼睛,将两只手插在腰里,绕着原地转圈圈。
大院里一排排平房秩序井然,四周栽满了花草树木。部队大片土地荒芜,首长因此下令让官兵们开垦菜园.宽阔的柏油路两旁是一望无际的菜园。大丰收之后,红薯地里还有残余.凉风习习的早晨,我和萍萍眉开眼笑地牵着各自母亲的衣襟,连走路都会蹦蹦跳跳.两位母亲拿着铁铣和麻袋,大步流星向地里迈去.红薯挖出来装了足足有半袋。我俩在地里蹿来蹿去,蹲下捉蛐蛐,大喊大叫,天籁童音在空旷的菜园里久久回荡.
夜晚,萤火虫自由自在地飞翔,远远望去,一闪一闪,像一盏盏小灯笼在空中飘来飘去。偶尔也能看见几只蝙蝠四处乱窜,似乎存心搅乱和谐的大自然。明明、萍萍和我并做一排坐在门口的坎台上,双手托腮,神游天外。明明住我家隔壁,他说,蝙蝠是老鼠变的,老鼠偷吃了盐,就会长出两只翅膀,变成蝙蝠。真的吗?萍萍转过身,聚精会神地盯着他。明明胸有成竹地说,是真的,你看蝙蝠的头和老鼠的头多像啊。明明扬言要做个实验给我们看。他在家里逮住了一只老鼠,当着我们的面,打开柜子,舀了一勺盐,猛得往老鼠嘴里灌。老鼠扑腾扑腾,挣扎得很辛苦,可我们等了很长时间,也没有见到老鼠变成蝙蝠。
如今,儿童尚在懵懂中,便不可避免地遭到社会不良因素的摧残,过早地逃离童稚的单纯与活泼。爱慕虚荣像一棵树植入他们心中,人逐渐流于极端自私。院里一群玩打仗游戏的男孩,是按自己父辈官职的高低来决定他们在游戏中的角色。身处社会底层的孩子,往往在游戏中处于弱势。有时,因为想吃你手中的零食和玩你的玩具,而对你百般讨好,若从你那里得不到好处,立即翻脸不认人,甚至昨天还拉着你的手,今天就变成了推搡和打骂。人一旦有了功利心,背上了功利的枷锁,行走就比以往艰难。儿童王国里的人际关系也日渐复杂,因此,我更怀念我小时候。
夏天,天气热地像着了火,大地被烤得冒了烟。知了猴蜕变后脱落飞出,栖身于树上“知了-知了-知了”地叫个没完,声音传出去很远,刺耳迂回。我们仨相约傍晚一同去捉知了猴。大院里树木葱茏,无意中为知了猴创造了适宜生存的环境。我们仨各自拿着一个空罐头瓶,一个夹子和一个手电筒,或是从树上逮,或是将地上的小洞挖大,拿夹子捏。有时,干脆把手指伸进去,等知了猴咬住,猛地往上勾。我们每个晚上都能捉到一罐头知了猴。我回到家,迫不及待地让母亲赶紧炒。炒熟的知了侯味道鲜美,与红烧肉有一拼。
大院里有两个心怀叵测的少年看我不顺眼,时常找我岔子。明明跟他们久了,态度也随之恶劣蛮横。只有萍萍不这样,她竭尽全力与他们抗争,时时刻刻保护我,不想让我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他们故意对我推推搡搡,萍萍把我拉到身后,挺身而出。她鼻子一酸,眼泪直往下掉,你们别这样,他妈妈要知道了,该骂我了。萍萍声泪俱下,他们倏地停止了不轨行为。萍萍找的理由很不成熟,仅仅是为了给我解围。女孩一哭,男孩就让步,眼泪真是女孩最有效的武器。
漆黑的天幕,笼罩大地。有一个鸟儿栖居在树上,目光如炬。它的叫声像鬼魂一样阴森凄凉,使人毛骨悚然。那两个少年振振有词,那是不祥之鸟,谁碰到它,就会遭到厄运。我们赶紧跑吧。他俩向明明和萍萍使眼色,暗示快跑。萍萍的右手紧紧握住我的左手,不离不弃。他们无可奈何,一路上老瞪我,你烦不烦啊,老跟着我们干啥!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我凄然泪下,进退两难。明明随声附和,训斥我跟训孙子似的。我的嘴和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我是一个哭泣的孩子,我受伤了。天上的星星,能否点一盏灯,躯赶我心中的恐惧?我迫切地想抓住那一束黯淡却又温暖的光。然而,它还是从我身边溜走。萍萍犹如救命稻草,将我从绝望中拯救。她拼命维护我,冲他们嚷嚷,甚至还跟他们动手,替孤独无助的我包围寒冷。我死命拽着她的手,泪流满面。
然而,真的走到无路可退的地步,缘份就尽了。我们小孩子稀里糊涂地成了大人派系斗争的牺牲品。中午,我躺在卧室的床上饶有兴致地看小人书。母亲在厨房里忙忙碌碌。案板上响起了“叮叮咚咚”剁白菜的清脆声音。突然,萍萍的母亲凶神恶煞地闯入,大吵大闹,不由分说,就和母亲撕扯着打了起来。母亲气得浑身颤抖,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牢牢缩成一团,扯过床单将自己捂住,躲着不敢出来。
萍萍后来依然到我家找我玩。母亲嘘寒问暖,待她一如既往。 萍萍是个好姐姐,我和她是永远的好姐弟。我一直都这么认为。只是,我没有意识到,我和萍萍的情分,随着大人的反目逐渐走向终结。
那是萍萍最后一次在我家玩耍。她母亲再次闯入,恶狠狠地拧她的耳朵往外拎,边走边骂。我和母亲目瞪口呆,百般无奈。萍萍鬼哭狼嚎,泪流不止。她母亲厉声呵斥,你以后还找他玩吗?萍萍哭得气喘吁吁,不了,我再也不敢了。从此,萍萍再也没有找过我。我俩在路上偶遇,她瞥我一眼,低头匆匆而过。我俩形同路人。
月明星稀,萤火虫在空中飞舞盘旋,尾部亮光闪闪。
我牵着狗坐在门口愣神儿。狗伏在地上,不停地舔着我手。我抚摸着狗,将头埋进它的毛发。狗永远忠诚于主人,生死相依。而人,做到这份上很不容易。因为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若萍萍的母亲当时能大度地站在孩子的角度上,为我俩的友谊放一条生路,局面就不会僵持。我们将困难和痛苦成倍地缩小,便能走出阴霾,重获新生。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我和萍萍手拉着手,倚在墙角跟,天真烂漫地唱着《童年》: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草丛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我的眼泪崩溃了,冲毁心灵脆弱的堤岸。孤独如潮水般涌来,而我是多么想向天堂的方向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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