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与重现(修改稿)_经典散文_.

剑鸿

      有些记忆是静止的,模糊的,沉淀在身体的某个部位,多年后会让人心痛。比如,一条古朴的小镇老街,一个坐落在田野里的中学校园,还有一个在梧桐树下卖小菜的老妇人。

      挂在食堂门廊上的铁块被朱和孙用榔头急促敲响时,就到了下课吃饭的时间,校园广播随之响起。广播安装在三层教学楼的一角,高亢嘹亮的歌声,越过低矮的瓦房,穿透单薄的屋瓦和墙壁,扩散到校园每一个角落,飘散到很远的地方,抵达空旷田野的深处。

      朱和孙是学校的敲钟人兼理发师,小眼睛,方脸膛,总是嬉皮笑脸。在我看来,他很不合格,理发既没水平,敲钟也很无赖。刚进中学的时候,朱和孙在校园的冰棒厂做事,冰棒厂有半个教室那么大,夹在一排平房中间,左边是年轻教师的宿舍,右边是女生寝室。热天里,学校会发些冰棒票。我喜欢和生活委员任连刚一起,踩着飘落的梧桐叶去领冰棒。后来冰棒厂关掉了,朱和孙改行做了敲钟人和理发师。理发时,他总是一手按着我们的脑壳,一手用理发剪剪头发,和我们聊天。他说他会算命,说这个同学耳朵大得像刘备,会当官;说那个同学头上有两个旋,会发财。我也要他算了一回,他说我今后有福气,能娶到一个好老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的鼻子长得正。我们背地里叫他癞痢和孙。他头上有几块疮疤。

  随着朱和孙敲响的铃声,人群像放开闸门的洪水,从每一间教室涌出,沿着一条斜斜的坡路,迅速而均匀地倾泻到校园中央的空地。空地上有两排梧桐树,每棵树下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这是我们的露天食堂,北面是一栋三层的教师宿舍,东面是经常冒出滚滚浓烟的厨房,西面是男生宿舍,宿舍后面是操场和三颗大樟树。每个班由两到三个值日生从食堂抬出饭桶,提一个铝制菜桶,负责给班上的同学打饭打菜。饭桶和菜桶上都用红漆标明了班级。打饭的饭筒和舀菜的勺子必须掌握力度和分寸,才能保证每一个人都有饭菜可吃。太松了,排在后面的人饭菜不够,太紧了,前面的人会说值日生私心太重。轮到任连刚值日,对和他关系好的人,饭菜总是多些。他喜欢吃肥肉,勺子经常绕过大块的肥肉。有一次,学校吃红烧肉,任连刚一心只顾菜桶里的肉,结果最后一粒饭也没有给自己留下,他端着一碗肥肉,踢出一脚,饭桶侧翻,滚出老远。

  下雨天,用餐地点会转移到教室前的走廊。我们围着空地上的梧桐树吃完饭,然后洗碗回教室。学校的饭菜质量特别不好,饭是用木甑蒸的,干巴坚硬,里面经常混着米虫和老鼠屎。菜的种类也不多,每星期吃一次红烧肉,萝卜干和榨菜丝出现的频率最高,有时连吃一个礼拜,让人一闻到就倒胃口。水煮白菜半点油腥也看不到,有一股猪食般的焦糊味和菜腥味,菜里经常发现头发、木屑之类,还有人发现过油盐虫、蚯蚓,某个班级居然在菜桶里舀出一只死老鼠,成为震惊全校的恐怖事件。饭后的空地上,到处倾倒的米饭和菜,被鞋底踩踏得粘滑,污秽,散发着馊臭味。有附近的村民,挑着潲桶跑到校园来捡拾剩饭剩菜,一桶一桶地挑去喂猪。我经常端着白饭走到水龙头前,放一些水,扒完了事。我由此害上了胃病,总是希望父亲多给些零花钱,盼着那个卖菜的老婆子常来。

  卖小菜的老婆子是周建军的奶奶。周建军坐在我的后排,他家就在校园后一个叫沂上的村子里,走读,每天跑来跑去,很少听他说起他的奶奶。到了吃饭的钟点,老人会挑着两个装满清水豆腐的塑料桶准时到达校园门口。我们打好饭,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向小摊子,围着老人争着递钱递碗。老人接钱放在旁边的角箩里,拿铁勺一勺一勺地向碗里舀豆腐。豆腐汤里没有肉,飘着油点和葱花,在搪瓷碗里微微颤动,饭也香甜,不消几口,就全部进了胃。老人有时还会提着一篮子猪油饼来卖,或者挑着箩筐到校园里扫梧桐叶。即将毕业的那年秋天,她挑着两担梧桐叶蹒跚走出校门。几天后,村子里传来唢呐声,第二天周建军的胳膊上套上了黑纱。

  打完饭走向教室或者寝室的人,一定带了菜罐。周爱生是独生子,带菜的时候多,我和他同桌又同铺,好到了穿一条裤子。曾贤军的姐姐在镇上银行工作,经常骑着一辆轻便自行车来给他送菜,亲热慈爱得像母亲。有一阵子,我对有姐姐的人艳羡不已。他们罐子里的菜,总有我的份,吃到不好意思时,我也会向母亲诉说学校伙食太差。星期天的下午,母亲煎好一碗小鱼干,或炒一盘肥肉萝卜干,用罐子装好让我带到学校,借此也在同学间慷慨一回,算是友谊的回报。那时我以为纯洁的友谊可以长达一辈子。毕业后,曾贤军就到随着父亲到青海去了,从此没有联系。周爱生和我一起在县城工作,各自忙的时候多,偶尔聚一聚,喝点啤酒胡扯一通,喝到眼睛发红时,也会说起荷蒲中学,说起那个卖小菜的老人和用搪瓷碗抢水的经历。

  我用过的搪瓷碗,是家里唯一容量大且经久耐用的器皿,一直用到搪瓷脱落干净,最终沦为家里的鸭食盆。我对初中时代的抢水场面记忆犹新。教师食堂后本来装有一排水龙头,但多数锈死,或者坏掉,水池边沿长满滑腻的青苔。饭后半小时内,很多人蜂拥在这里,无序、喧闹、叫嚷、混乱,夹着着争吵和叫骂,有时还出现碗影翻飞,乒乓作响的打斗场景。人的品行和个性扎堆呈现,刚强、孱弱、退缩、谦让,还有手腕的力量、选择角度的智慧、对有利地形的占据。

  只在一种情况下,我会保持一种优雅的风度,不去参与混乱的争抢,就是校园广播站那个女孩在场的时候。她是三班的文艺委员,母亲在乡政府工作,住在学校的广播室里,负责播诵广播稿,声音清润,普通话标准,穿少见的连衣裙,干净,优雅,轻盈,如一枝清水中的芙蓉。每次和她面碰面走过,我心里都会泛起莫名其妙的感觉,如水面吹过涟漪。三班的音乐课,刚好是我们班的体育课。听她领唱电视剧《乙未豪客传奇》、《雪山飞狐》、《封神榜》里的插曲,我的神思经常飞到老远。多年之后,那个女孩成为我的妻子。

  我们有两个共同的老师,一个教政治,带一副老花眼睛,上课的时候,毫无表情,右手端着书本,手臂伸得笔直,一字一句从头念到尾,声音干涩悠缓,像风扇转动的声响,让人昏昏欲睡。他的课,多数人会走神,有人说悄悄话,有人传纸条,也有人偷看武侠小说,他也不管,抬着头念,念完下课,他因此获得一个闻名全校的绰号——走神老头。还有一个教生物的老师,桃核脸,喜欢骂人,谁回答不出他的提问,他就说:这个同学,在家里一定吃多了“锅蓝皮”(锅巴),要不,脸皮不会这么厚。我回答出了他的问题,以为他会表扬我,但他只是叫我坐下,说这位同学吃的“锅蓝皮”比较少。

  我的政治和生物两科成绩都不错,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但并不是成绩最好的。最好的是阮鹤,他父亲是干部,母亲是教师。开学第一天,他母亲来我们的寝室,为他铺床叠被,告诉他鞋子怎么放,衣服怎么摆,还借来装订机在他的床头订上几张报纸。我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她可能正在乡下的地里劳动。后来,我和阮鹤成了好朋友,我一直试图努力去赶超他,赶超他的成绩,赶超他的生活,我逐渐成为一个人生的赶路人。阮鹤被保送到县城中学,之后又考上了上海的某所名牌大学。我知道有些事物永远也赶超不了。学校要交钱,父亲总说,你要好好读书,莫要浪费钱。有一年开学在即,家里的花生还没卖出,交不出学费。我用自行车驮着母亲和两袋子花生来到县城,在喧闹的街道蹲着守了半天,终于遇到一个买主,说要是花生米就好,价钱高点也没关系。于是我和母亲一起埋头剥花生。

      阳光洒满油菜花上的时候,我们心里有些东西会悄悄发芽,向往田野,向往外面的世界。有两个地方最吸引我们。一个是小镇老街。一个是唐家寨的树林。中午吃过饭,我们一起跑到小镇上,买作业本或者圆珠笔都只是借口,这些东西学校的小卖部都有,真正的目的是看世界。当然,也想看看我们的师母,师母是语文老师的妻子,在镇里的供销社工作。我们走进供销社,售货员穿着时髦的衣服坐在柜台后面打毛线,却不是师母。玻璃货柜里摆着琳琅满目的各种东西,我们一个一个地仔细看过去,连环画、糖果、费翔的磁带,各种式样的钢笔。阳光在我们背后形成一道神秘的界限,寂静地照着宽大的门廊,门外走过各种身影,骑自行车的,挑担的,推小车的,提菜篮的,像一个个幻影。他们经过铁匠社、粮站、菜市场,镇子外面的码头和许多条小路。师母有时来到学校,和语文老师手牵手地走在校园里,他们的双胞胎儿子跑在前面,我走过他们的时候,闻到师母身上的香水味,看着他们脸上带着微笑,安详而灿烂。

      校园前面有一个村子,叫唐家寨。但村子里并没有姓唐的,一大片茂密的树林深处掩着十几户人家。晚饭过后,我们卷着书本到林子里,有时一个人默读默记,有时几个同学相互问答。更多的时间是在树林里游走漫步。如果灌木丛中突然跑出一只野鸡或野兔,漫步就演化为一场追逐。那时电视里正播《雪山飞狐》。胡斐和袁紫衣的故事像磁铁一样吸引我们。很多人在晚自习时偷偷跑到唐家寨去看电视。任连刚是去得最多的一个。胡一刀和苗人凤大战那一集后,在回来的路上,任连刚一直说胡一刀死得太冤,还悄悄告诉我已经和一班的一个男生约好:星期五中午到唐家寨单挑。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抢篮球。我说事闹大了会被开除的。他说开除就开除,实在咽不下一口气。回到寝室的时候,已经很晚,月光明亮。

  寝室是由教室改造的,十几张木床排成一排,地上凹凸不平,松土上的洞里常有老鼠出没。一天晚上,有人翻开被褥时,大叫一声,说是有蛇,恐怖氛围迅速而无形地扩散,有人拿着手电筒搜寻了半夜,并没有找到蛇的踪影,我们在惊惧中度过了一晚,房梁上那盏昏黄的白炽灯一夜没关。任连刚约定比武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在寝室里集体讨论比武事项,有人说算了算了,有人说那个家伙太嚣张了,要教训教训,也有人呼呼大睡。第二天中午吃完午饭,任连刚真得和那人手拉手来到唐家寨的一块空地,脱下衣服就扭打在一起,全校几百个学生随着他们一起走出校外,正当他们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不知哪个叫来了老师和校长,将他们拉开。

      我对校园的冬天怀着深深的恐惧。生满冻疮的手脚经常痒得无处可放,每天早晚洗脸刷牙还要经受冷水的煎熬。寝室里有几块玻璃坏了,冷风直吹我的头顶,我从家里拿了几块油布,用图钉花了一个下午才堵住。1991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雪,气温低到零下八九度,很多桔树被冻死。冰雪融化的那几天,教室像一个冰窖,我坐在门口,门缝中吹进来的冷风灌进裤管,双脚完全失去知觉。下课和大家一起挤墙角,不知哪个家伙一脚踩在冻疮上,连皮带肉掉下一大块,溃烂的疮口直到第二年开春才弥合。

      时光真快,当汽车载着我们一路颠簸,到几十里之外的另一所中学参加中考时,时令已是夏天,空气中躲着无形的火。那几天,每一场考试过后,都感觉肩上卸下了一个担子,天气多了一层凉爽。考试结束,学校没有安排统一回家,我和同学中途分手,各自走向自己的村庄,没有拥抱,没有握手,也没有留言。天色向晚,田野变得幽暗,风雨突来,我们就这样被时光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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