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鱼者,并非红烧或清蒸。松鼠鳜鱼固然色香味形俱佳,可惜同属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此“做鱼”乃一日文,当初直接引用过来,辞典且未收录,仅仅作为国内金鱼界的一个术语,至今不过十几年的历史;简单而言,即“塑造金鱼”。意义好比《文心雕龙》的“擘肌分理”,称之手法的同时,又是一种神思情采,或曰品味,以及相关的原则问题。基本用于论述,一些先驱从业者的经验之谈,阶段总结,等等。后来俨然成了一种个人标榜,奈何滥竽充数者居多,君子动口不动手似的,忘了圈子里还流传一句“拿鱼说话”的道理。本人虽置身事外,却也过从甚密;至少我会画鱼。无论写实写意,大家认可,能当范本之选,不算完全的耍嘴皮子;想必聊聊眼下的这个题目,尚有几分资格。
这得从金鱼的源头说起。已经推演到了上千年。《楚辞》及《山海经》内皆有出现,即所谓的文鱼。或曰金鱼之祖先。而金鱼本身的品系当中也有文种一类。顾名思义,象形而来。极有可能,就是当今的草金鱼。而其前身,则为金鲫鱼,又名赤鳞鱼。目前可考,始见于晋朝,已经大概成为一个共识,尤其南梁任昉《述异记》载:“桓冲为江州刺史,乃遣人周行庐山,冀睹灵异。即涉崇巇,有一湖,匝生桑树;有大群白鹅,湖中有败艑赤鳞鱼。”后世李时珍于《本草纲目·鳞部·金鱼》引以为据,虽然说得过去。倘若连同后面的“使者渴极,欲往饮水;赤鳞张鬐向之,使者不敢饮”的话,这断非金鱼。又查鬐字指马鬃,倒有点类似鲤鱼须或者较长的鱼鳍。而“张鬐向之”就像跟人索食的样子。同时另有一说,文中所记之湖乃池意,特指放生池。如此一来,才好贯通。犹如北宋僧人惠洪在其《冷斋夜话》中记录苏轼“钱塘诗”,即《去杭十五年复游西湖用欧阳察判韵》一句“我识南屏金鲫鱼,重来拊槛散斋余。”并云:“西湖南屏山兴教寺,池有鲫十余尾,皆金色,道人斋余,争倚槛投饼饵为戏,东坡习西湖久,故寓于诗词耳。”其实,金鱼和佛教的关系好比一句俗语——无心插柳柳成荫。自东汉明帝永平十一年,印度僧人摄摩腾与竺法兰至中土传法,并于洛阳兴建白马寺,开辟放生池。直至隋唐,广修庙宇期间。物以稀为贵,赤鳞鱼由野生逐渐成为人工饲养的金鲫鱼。当为金鱼之缘起。
众所周知,金鱼是一人为造化的品种。最初却在其先天的自身变异。这一点上,与根雕艺术可谓异曲同工。跟《病梅馆记》里的“干枝梅”还不一样。尽管也有“病态美”的说法。譬如周作人就不喜欢,甚至比作“裹小脚”。金鱼之妙则属于“化腐朽为神奇”的技艺。当然,更和大众“冀睹灵异”的猎奇心理分不开。
之前,无论赤鳞鱼抑或金鲫鱼,虽然由野生到池养,其实仍处于半野生,基本自生自灭。真正开始往“家鱼”转化,大约在宋朝。其中南宋戴植所撰《鼠璞》之“临安金鱼”一条尤为显著:“坡公《百斛明珠》载:旧读苏子美‘松桥待金鲫,竟日独迟留’。初不谕此语,及倅钱塘,乃知寺后池中有此鱼如金色,投饼饵,久之略出。不食,复入。自子美至今四十年,已有迟留之语,苟非难进易退不妄食,安得如此寿。观此则金鲫始于钱塘,惟六和寺有之,未若今之盛。南渡驻跸,王公贵人园池竞建,豢养之法出焉。有金银两种鲫鱼,金鳅时有之,金餐为难得。鱼子多自吐吞,往往以萍草置池上,待其放子,捞起曝干,复换水,复生鱼黑而白,始能成红。或谓因所食红虫而变,然投之饼饵,无有不出,能不食复入者盖寡。岂习俗移人,虽潜鳞犹不能免耶。”其中“金鳅”并非金色的泥鳅,当属一种鳅科变异;“金餐”之餐则是通假字,应为䱗,一种鲤科小鱼,亦有鲦鱼一说,随后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误作“金鳖”,而以讹传讹。
另有吴自牧《梦粱录·物产》载:“金鱼,有银白、玳瑁色者。东坡曾有诗云:‘我识南屏金鲫鱼。’又曰:‘金鲫池边不见君。’则此色鱼旧亦有之。今钱塘门外多畜养之,入城货卖,名‘鱼儿活’,豪贵府第宅舍沼池畜之。”重点在于“玳瑁色者”,即今日俗称之“五花”,已经属于人工选育的品种。“鱼儿活”一词更为佐证。而此时的金鱼只能算作半家化。外观也相去不远。无论花色,顶多尾巴或者鱼鳍见长,差不多就是现在草金鱼的模样。直到明朝,金鱼才完全家化,并从池养过渡到盆蓄,同时出现了一个关键的改变——四尾。就像人之畸形,反而成了奇观。甚至以为与同处水族的虾类有关。如陈淏子《花镜》所云:“俟季春跌子时,取大雄虾数只,盖之,则所生之子皆三、五尾。”不过,比较系统的专著当属万历年间自号烟波钓徒裔孙张谦德之《朱砂鱼谱》。上篇“叙容质”开篇即言:“朱砂鱼,独盛于吴中,大都以色如辰州朱砂,故名之云尔。此种最宜盆蓄,极为鉴赏家所珍。有等红而带黄色者,即人间所谓金鲫,乃其别种,仅可点缀陂池,不能当朱砂鱼之十一,切勿蓄。”从而,现代金鱼方才正式现身。
不过,当时的金鱼品种仍旧以花色为主,笼统记下:有白身头顶朱砂王字者;首尾俱朱腰围玉带者;首尾俱白腰围金带者;半身朱砂半身白及一面朱砂一面白作天地分者;满身纯白背点朱砂界一线作七星者,巧云者,波浪纹者;满身朱砂皆间白色作七星者,巧云者,浪纹者;白身头顶朱砂者,药葫芦者,菊花者,梅花者;朱砂身头顶白珠者,药葫芦者,菊花者,梅花者;白身朱戟者,朱边缘者;琥珀眼者;金背者,银背者;金管者,银管者;落花红满地者;朱砂白相错如锦者;等等难以尽述。尤其“白身头顶朱砂王字者”被认为头冠类金鱼的前身。其余,形态上还相对单一。但已完全有别于金鲫鱼——“朱砂鱼之美不特尚其色,其尾其花纹其身材亦与凡鱼不同也。身不论长短必肥壮丰美者方入格,或清癯或纤瘦者俱不快鉴家目。”而“肥壮丰美”的要求,迄今不变。
有清以后,金鱼在形态方面才开始多种多样,也就是定向培育的结果,所谓“病态美”一说正由此而来。拙园老人《鱼虫雅集》中明确记载:“鱼之种类不一。有蓝鱼,有翠鱼,有龙睛鱼,有文鱼,又名鸭蛋鱼,鱼名不同。有软尾,有硬尾,有凤尾,有燕尾,有菱角尾,鱼尾各别。”已经囊括了现代金鱼的四大品系:蛋、文、龙、草。另有姚元之《竹叶亭杂记·卷八》言之凿凿,越发详细:“龙睛鱼此种黑如墨,至尺余不变者为上,谓之墨龙睛。其有纯白、纯红、纯翠者,又有大片红花者、细碎红点者、虎皮者、红白翠黑杂花者,变幻花样,不能细述。文人每就其花色名之。总以身粗而匀,尾大而正,睛齐而称,体正而圆,口团而阔,要其于水中起落游动稳重平正,无俯仰奔窜之状,令观者神闲意静,乃为上品。又有一种蛋龙睛,乃蛋鱼串种也。蛋鱼此种无脊刺,圆如鸭子。其颜色花斑均如龙睛,唯无墨色,睛不外突耳。身材头尾所尚如前。又有一种于头上生肉指余厚,致两眼内陷者,尤为玩家所尚。此种纯白而红其首肉为上色,共名之曰狮子头。鱼逾老,其首肉逾高大。此种有于背上生一刺,或有一泡如金者,乃为文鱼所串之故,不足贵也。文鱼此种颜色花斑亦如前,亦无墨色者,身体头尾俱如龙睛,而两眼不外突耳。年久亦能生狮子头。所尚如前。有脊刺,短者、缺者、不连者,乃蛋鱼所串耳。此三种另有洋种,无鳞,花斑细碎,尾有软硬二种。世多草鱼,花色皆同此,而身细长,尾小。佳者以红鱼尾有金管、白鱼尾根有银管者为尚。亦无墨色者,名曰金鱼。”特别清中期,国泰民安,连皇家也爱屋及乌,设置“四司八处”。案《我的祖父小德张》作者张仲忱所述:“四司:茶、膳、药、司。八处:佛、殿、散、上、下、花、吉、鱼。”其中“鱼处”即“鱼屋子、养鱼池,宫廷龙睛鱼共有几百盆之多,也是除首领太监坐镇外,由小太监及小伙计负责管理养鱼池、鱼盆、鱼屋子,附带看养慈禧太后的小巴狗、飞禽等。”直到清朝灭亡,许多秘不示人的品种得以流散民间。据闻冯玉祥驱逐溥仪,事毕点验古物时就记有“龙睛金鱼数缸,约二百余尾,奇种异样,皆外间向不经见。游泳缸中有鱼数尾,大者约有一英尺长”。这也给将来拿“宫廷金鱼”做文章的人们留下了伏笔。
及至民国,金鱼的品种已然数不胜数。作家周瘦鹃却嫌其名俗,曾借用词牌曲牌作为代称,一时传为美谈。如望天之“喜朝天”,水泡眼之“眼儿媚”,翻鳃之“珠帘卷”,堆肉之“玲珑玉”,珍珠之“一斛珠”,银蛋之“瑶台月”,红蛋之“小桃红”,红龙之“水龙吟”,紫龙之“紫玉箫”,乌龙之“乌夜啼”,青龙之“青玉案”,绒球之“抛球乐”,红头之“一萼红”,燕尾之“燕归梁”,五色小兰花之“多丽”,五色绒球之“五彩结同心”等。后来有人模仿,将蛤蟆眼唤作“丑奴儿”尤其雅致又不失风趣。至此,现代金鱼全部成型。需要特别指出的一点在于,这整个过程中,不管命名,还是各种笔记,皆出自文士之手无疑。作为他们寄怀遣兴的东西,就像袁枚的《随园食单》,秉持君子远庖厨的古训,真正由旁人代劳。如同花匠。某些方面,金鱼和梅、兰、竹、菊一样可以托物言志。所谓“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一边念念不忘,一边冲虚养气,且去赏析。并提出意见。按照他们的观念来一步步地臻善臻美。期间定然不免鲁迅先生于《病后杂谈》里所唾弃的那种“秋天薄暮,吐半口血,两个侍儿扶着,恹恹的到阶前去看秋海棠”式的自命不凡。这“病态美”一说倒也有些个恰如其分了。但是,大众同样的喜闻乐见。譬如那句“天棚鱼缸石榴树”更是殷实之家的象征。所以,金鱼从野生到池养再转而盆蓄,千百年来,一向属于丰衣足食后的闲情逸致。与动荡无缘。只说周瘦鹃那二十四缸五百尾金鱼,在“八一三”日寇进犯,苏州沦陷时,无一幸免,做了他们的盘中餐。有诗为证:“书剑飘零付劫灰,池鱼殃及亦堪哀!他年稗史传奇节,五百文鳞殉国来。”此后,金鱼的发展处于一个停滞状态。犹如子曰:哀则哀矣,而难为继也。
与此同时,金鱼却在一衣带水的东瀛岛国,经历了截然不同的境遇。当然,源自我国乃不争之事实。至于究竟何时进入的日本,目前莫衷一是。一般采用寛延元年(1748)安达喜之(1718-1773)编著的《金鱼养玩草》所说:“自文龟二年正月廿日(1502年2月26日)第一次,传至泉州左海堺(今大阪府堺市)港口。”重要的是,这本书中出现了一个名词——卵虫。另外栗本丹洲(1756-1834)手绘《鱼虫谱》里对此也有描摹。在于它和我们后来的金鱼复苏有着可以称作互为因果、互为印证的关系。才孕育出“做鱼”一词。而所谓卵虫,即汉语“蛋种”的日文音译。我们传统金鱼通常分为蛋、文、龙、草四大品系。好比“《诗》总六义,风冠其首。”蛋种金鱼也最为高级。因其背鳍消失,与原始形态的差别最为迥异。而金鱼的观赏自来以俯视为佳。露出宽阔浑圆的背部,具有其它品种所无法比拟的审美趣味。如《竹叶亭杂记》所载“蛋鱼”一种“于头上生肉指余厚,致两眼内陷者,尤为玩家所尚。”可认定是我们虎头金鱼的前身。而“卵虫”在日本发展至1810年,始见一分支らんちゅう的正式记录。后来为了文雅起见,日本金鱼界生生造出两个汉字来表达らんちゅう——鱼字旁加繁体的兰和鱼字旁加繁体的寿——鱼蘭鱼壽。同理,我们译作蘭鋳,或者蘭畴,末了又约定俗成为兰寿。必须说明一点,即使业界也常常混淆。就是らんちゅう即兰寿可以当作蛋种的另一音译,但并不等同于卵虫,仅仅作为它的一个演变而已。就像我们的蛋种金鱼里既有虎头、鹅头这类头冠型的,也有丹凤一样不起头的以及其它类型。而无论卵虫,抑或蛋种,皆可当作统称。仿佛《文心雕龙》的“致化归一,分教斯五。”
具体而言,现代意义上的兰寿大约是从幕府末期开始一直到明治初年经过石川龟吉(1831-1903)家族由“卵虫”改良培育出来的品种。而在大阪地区曾经还有个古老的品种,被命名为大阪兰寿。在“兰寿”盛行以前,日本全国饲养的普遍是“大阪兰寿”。文久二年(1862)所举办品评会的参赛鱼表格至今保存完好。可见当时的赏玩已十分成熟并且规范。相对于头冠型的兰寿,大阪兰寿的头部较小,口端也尖,更接近“卵虫”的原始形态。后来由于“兰寿”的兴起,加之本身因素,自大正时代逐渐没落,一度濒临灭绝。现在的“大阪兰寿”是通过杂交改良,复原之后的风貌。肯定不能同日而论。而兰寿随着日本新政府于1869年迁都东京。到1884年10月11日,初代石川龟吉成立日本最早的兰寿爱好会(后称观鱼会),翌年举办品评会至今已有一百三十余回。期间,1941年以东京观鱼会为首,结合横滨、滨松、名古屋等地区共同组成日本兰寿联盟,并授予石川家族“兰寿宗家”之称号。后因诸多缘故,品评会告一段落。但1955年11月3日,二代目石川龟吉(石川秀三郎)以观鱼会成员为主力,在东京成立日本兰寿协会,总部设于自宅,次年11月3日举办新一届品评大会。从此每年的11月3日起,坚持在东京、大阪、名古屋三个地方轮流进行,直到今天,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日本的金鱼同其茶、花、歌舞等传统艺术一样,凭藉“家元制度”来维系。落实到兰寿身上,就是由宗家,即石川家族做出一个范本。其他爱好者在此基础之上,再结合各自的理念,继续将其发扬光大,同时形成带有个人特色的流派风格。但万变不离其宗,他们的统一前提,仿佛我们的中庸之道,对鱼之各部追求一个均衡融合。不会过分强调某一局部特征的显著。尤其在于头型的塑造,简直精益求精,方寸之间作文章。所以,外人看来好像一模一样,实则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事情。记得闻一多先生说诗是戴着镣铐跳舞。这话用于兰寿也十分贴切。比如从头到尾,兰寿都有名目繁复的讲究。正如诗之平仄、韵脚、对仗、用典,受制于诸多规矩,还要数着字数,言有尽而意无穷,非苦心造诣不行。或许这也和日本民族所固有的习惯有关吧。唯独久了,难免千篇一律之嫌。于是,有个宇野仁松(1899-?)破门而出,自成一家,后来称之“宇野系”,与宗家麾下的“协会系”分庭抗礼,共同作为现代兰寿的两大系统。另外还有“尾岛系”与大阪兰寿,前者已经少人知晓,后者重新培育当中,故而忽略不计。而宇野仁松主张“创造有个性的鱼!”他原本是一名陶艺家。观念近于庄子,比较看重个人的修为,作用于兰寿,体现出一种极其夸张的“龙头”。为此连一般次品的三尾照样待如上宾。向来被“协会系”所诟病。而且两家在养护手法上也意见相左。一快一慢。一个追求科学,一个师法自然。同样做鱼,“协会系”更像作文,四平八稳,惯用桐城派的笔法。宇野亦非律诗,似乎“归去来兮辞”。或者说,协会系的鱼好比独尊儒术,无论多少支流,都是对经典作出的诠释;宇野则魏晋风度一般,尽管骨骼清奇,到底与大众不亲。所以,宇野系统的兰寿即使在日本本土也属于冷门。比如本人拜托已落户东京的昔日同窗,协助查找宇野仁松的资料,结果跟我们国内现存的相差无几。哪怕以“陶芸家”的身份。倒发现一条大概其父的生卒年纪。可以纠正坊间的部分谬误。不过,宇野仁松生前曾为“协会系”的成员,且德高望重,纵然独树一帜,大家还各自安好;直到殁后,两派才大起谩骂,老死不相往来。有趣的是,宇野先生晚年一次接受采访时,表示非常羡慕我们国内的养鱼环境,不像他们那么辛苦,鱼虫都得自己捞。读后莞尔,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围城”之故。
严格来说,日本现代兰寿的历史顶多百十载。却后来者居上,在其本土,被誉为“金鱼之王”。年年举办“全国兰寿品评大会”。会上共设当岁、二龄、亲鱼三组评比。名次沿用“相扑”席位,分为东大关、西大关,即冠亚军,顺序又立行司、东西取缔、东西关胁、东西小结等等。尤其冠军甚至可能获得时任首相签发的奖状,不亚于金鱼界的“进士及第”。倘若同一条鱼能够连续三年分别三组夺魁,则晋升“横纲”,最高荣耀。截至目前,仅四尾做到。每逢赛事,皆如《朱砂鱼谱》所言:“凡辨朱砂鱼用磁州白盏盛看。”而一字排开,在其日式园林的映衬下,伴随着鸦鸣阵阵,和风容与,的确别具一格。或者独到之处。就像他们另一“皇后”之称,出自高知县的“土佐锦”,是将本该抛弃的三尾,变废为宝似的,偏偏培育成尾端反翘的惊艳之作,乃至成为官方认定的“天然纪念物”之一。以及爱知县的“六鳞地金”和岛根县的“出云南京”。当时国内很多人不敢引进“出云南京”这个品种。一怕小众,二则避嫌。即使日后的兰寿,同样不乏非议。却往往忽视了我们的“蝶尾”,早已暗渡陈仓,混血了“土佐锦”,方才变得愈发漂亮。其实“开学养正,昭明有融”又何必介意。犹如《魏书·列传·卷七十八·李谧》的故事:“李谧,字永和,赵涿人,相州刺史安世之子。少好学,博通诸经,周览百氏。 初师事小学博士孔璠。数年后,璠还就谧请业。同门生为之语曰:‘青成蓝,蓝谢青,师何常,在明经。’”而有何不可?就像疫情期间,感动全国的那句“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一样!
1987年,香港水族商人陈镇平或许就是执着于这种认知,自然也不乏好奇驱使,以及未来的商业希冀,专门从日本进口了十几尾兰寿,托付福州著名“鱼把式”叶其昌叶师傅与当地的“寿星”融合,几经整饬,从而做出了独领风骚的福州兰寿,后来统称“国寿”,以区别于“日寿”和泰国的“泰寿”。成为“三国鼎立”的局面。这里稍微谈一下泰国金鱼。它的兴起也跟兰寿不无关系。虽然金鱼的观赏传统采取俯视。但随着玻璃缸的普及,日人已经开始注重“侧视”的和谐,依然在于均匀,力求完美而已。到了泰国人手里,直接往“热带鱼”的方向培育,几乎摒弃俯视,较为极端。往往爱者爱死,不喜欢的肯定嗤之以鼻。不过,他们除了“泰寿”,尤其巨型“泰国狮子头”那高耸帅气,又飘逸如“百褶裙”似的尾巴,动静之间,很能震撼人心。我们“国寿”的发展同样存在一个问题:唯大无他。中间有的又引入“泰寿”血统,反而呈现出越来越小的趋势,甚至连“大”都难保。大家不禁探讨,我们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国寿?其实还是一个理念关系。就像宇野仁松的座右铭:“参赛只一天,金鱼是每天。”尽管他本身作为一名艺术家,但那种“匠人精神”是他们业界的共识,皆以艺术的态度来对待做鱼这件事情。犹如《文心雕龙》的“情与气偕,辞共体并”。他们都在鱼身上赋予了格外的心得体会。日语谓之“吟味”。而泰国人的“偏安一隅”也像“芭提雅”的风光无限,有些流连忘返的感觉。我们的“国寿”仍旧属于“农副产品”。大多是“坑塘养殖”。距离“精雕细琢”的程度,不能说云泥之别,可也相去遥远。
我们对金鱼素来追求一个肥美,很有大唐遗韵,在花色上亦如“霓裳羽衣曲”那么五彩斑斓。而日人之兰寿唯以绯色为正,或者红白相间,谓之“更纱”;通红称“猩猩”,仅尾端透明的叫“素赤”;白底朱印,寥若晨星者乃号“鹿子”。其余皆不在谱。连品名都得另起。如“江户锦”、“樱锦”、“秋云锦”等。这跟他们的国旗颜色定然关联。孤芳自赏似的一条不错,然而群游的时候,立马眼花缭乱,浮世绘一般,生出了许多俗气。所以“日寿”更像盆兰,茕茕孑立,才可相对清嘉。另外它的体型较为修长,虽不失粗壮,也就偶尔几头“亲鱼”能有几分我们理想的那种“雄浑”。这是目前“国寿”的一个出路。非常之抽象。尚在摸索当中。再一个路数以可爱为主。即“娃娃脸”配合短圆的身材。不足之处愈发容易“栽头”和“侧翻”。总之东倒西歪。如何找到平衡是为重点。好在具体。宛如宫崎骏笔下的《悬崖上的金鱼姬》,其原型日寿。着实不如我们的国寿形象。而这两个特色的前提,必须以大为美!毋庸置疑。可还另有难题。日寿除了静态,同时讲求一个“游姿”。什么灵动,什么张力。又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没有统一标准。也不可能有。就像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里的那首“寄生草”——“兰麝香仍在,佩环声渐远。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你道是河中开府相公家,我道是南海水月观音现。”果真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情而见仁见智。不过,“兰麝香仍在,佩环声渐远”的意境倒能概括“游姿”这一项目的审美所在——最为浮想联翩者。以我们国寿的身形框架来看,不论雄浑,抑或可爱,一时半刻,恐怕都无甚游姿可言。也许就得有得有失吧。
自从国寿问世以来,先河重开,尤其网络时代的推波助澜,我们的金鱼事业,再次生机勃勃。落实到诸多的爱好者里,自然是国寿为重,也有一群纯日寿的拥趸。两派之间的嫌隙,就像“协会系”跟“宇野系”一样。少见心平气和,坐而论道的场面。主要矛盾也并非金鱼本身。既无聊,又纠结。远不如那些商家精明。不说当初的陈镇平早已跻身为行业翘楚。他们极具规模,科学化养殖的成品金鱼,专供出口东南亚;国内人士一般想买也难。且价格昂贵,还得掂量几番。而福州金鱼由叶师傅振兴以后,可谓天时地利人和兼备,现在称雄一方,成了新的金鱼之乡,一直行销全国,乃至世界。这都属于大智慧。各地的小商小贩则搞出一堆小聪明小花招。只讲国寿,其实很多口碑就毁在他们手里。比如巧立名目,冒充是奇货可居。将原本的乱鳞,故意称之为“龙鳞”,立马残次改精良。以及“五花”的单墨点,同样不入流,但之前出现过一种非常罕见的“水墨色”,自然跟着鱼目混珠,标上了高价。倒换了个“奶牛”的外号,是否心虚,可越发市侩。也不乏雅致一些的。把硬鳞五花中的红顶专门挑出来,捧作“麒麟”,或者黄底黑斑的“虎纹”;软鳞里也有“樱花”。尚可接受。另外一种“白条”,一向无人问津,却冠以“菠萝头”或“兔子眼”而摇身一变。倘若质疑,还强词夺理,拿“日寿”举例,“白条”一样在谱,因而同等待遇才对。真可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亦有有识之士。其中一位仁兄异想天开地抛出一个“家庭鱼坊”的概念。其实,无非效仿日人的“家元制度”。差别在于,前提更加严格。爱好者不但“有钱、有闲、有文化”,尤须“有情”。就是张岱所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由鱼及人,慈悲为怀,兼济天下的意思。如此这般,我们的金鱼才能从“乡野”过渡到“园艺”乃至同登大雅之堂。仿佛一座桃花源。他也知道自己在痴人说梦。不过,真有不少作坊式的“小规模养殖户”做到了“精雕细琢”。但以日系金鱼为主。极少我们的传统品种。这时,有识之士们开始发掘两大流落民间,苟延残喘的“宫廷金鱼”——“鹅头红”和“王字虎”。特别后者,因与日寿的头型相似,皆为蛋种,且只有红色,不难又产生了缘起我国的论点。属于一家之言。争议不大。对比鹅头红,王字虎的“种气”似乎更为孱弱。而两者之前早已存在相互串种的情况。全在它们出自一个地方——北京。目前公认的说法,一为天坛鱼场的徐世英抢救性恢复了鹅头红。他也是“金鱼徐”世家第九代传人。关于“金鱼徐”的历史,就像“面人郎”、“东来顺”等等一样,相对传奇。故而略过。另有一条常常为人津津乐道的可抄录一下:“1984年秋冬之交,中国派团在美国举办‘宫廷金鱼展’,展出的一尾四龄鹅头红金鱼被外商看中,以1080美金购得,时值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相对当年的物价水平,此价格可谓天价。宫廷鹅头红中‘宫廷’一词就是由李振德先生提出来的。据当时出席鱼展的李先生回忆:‘宫廷金鱼的取意是以宫廷传统的饲育方法,培育的高级金鱼。’”即所谓“宫廷金鱼”之由来。这位李振德先生也是一位著名的鱼把式,据说师从“金鱼牟家”;与徐家曾经一时瑜亮的关系。而王字虎则被西城福绥境25号刘景春教授长期保育,同时蓄有鹅头红。刘老生于1914年,出版过《北京金鱼文化概述》一书,后收录于三联书店的《中国金鱼文化》。王世襄先生谓之“反映传统养金鱼的最高水平”。虽未目睹,定然可靠。后来刘老年迈,上世纪末将家中最后一批“鹅头红”与“王字虎”交由相邻的白塔寺锦什坊街爱好者李福利先生饲养,繁衍至今。尤其王字虎,被认为除国寿外,唯一能够抗衡日寿的传统品种。随之,还是那位仁兄,初衷不改,依托于相关部门,带头成立了“北京王字虎头保育会”——按章程,开展保护性、品系化王字虎头饲育、赏评及交流活动的非营利性社会组织。成立之初,仁兄非常清楚,提前把话放下:“不反对借王虎会的名头,给自己找点儿油水,但只限‘搂草打兔子’,别本末倒置。”结果,一语成谶。现在似乎偃旗息鼓,没了动静。假如他看到这篇文章,此时不知会作何感想?
另一鹅头红可谓同病相怜。尽管没有成立“保育会”,大家各自为政,但想法一致。首先“复壮”。与王字虎一样,经长时间的近亲繁衍,已然退化严重,不见当年风采。需要重新提纯。则需要新的种源。则需要辨析新的种源之来源等等工作。其错综复杂的程度,堪比一部“狄公案”。而无论故事抑或现实里,人人一肚子的委屈,觉得自己才是被冤枉的那个。之前,刘老先生认为,鹅头红乃从王字虎中脱颖而出。已经尝试过两者杂交。后被否定。不但思路错误,关键认知偏颇。仅看字面,“鹅头”的形状肯定区别于“虎头”。以及身材游姿,样貌气质,应该花开两朵,相映生辉才对。于是,又出现一路“借种”的做法。即与背鳍残缺的文种“鹤顶红”进行杂交。等于“跨种族”的关系。企图得到一个“原始版本”。仿佛“拉郎配”。究竟如何,目前尚未定论,可能还在实验。总之八仙过海,彼此神通的局面。当然,其中一些兴风作浪的虾兵蟹将以及魑魅魍魉的搭档照样在所难免。毕竟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何况一条小鱼儿了。
最后还是借用一下周作人的夫子自道:“我在十字街头久混,到底还没有入他们的帮。挤在市民中间,有点不舒服,也有点危险(怕他们挤坏我的眼镜),所以最好还是坐在角楼上,喝过两斤黄酒,望着马路吆喝几声,以出胸中闷气,不高兴时便关上楼窗,临写自己的九成宫,多么自由而且写意。”不过,《文心雕龙》上另有句“庶务纷纶,因书乃察。”以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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