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两座城(见《牡丹》及同期《华夏散文》)_经典散文_.

 
                                                       一条河,两座城

  
  洛阳与扬州,原本是两座风马牛不相及的城市。
  
  年龄上,它们差了不少。公元前319年,楚国筑建广陵城时,洛阳盆地的夏都斟鄩已被伊洛河的泥沙掩埋了1380多年,仍然居住着周天子的东周洛邑也巍然矗立了450余年。
  
  地理上,一在河之南,一在江之北,中间隔着广袤的淮北平原、江淮丘陵和皖南山区,江流几湾,云山几盘,山长水阔。
  
  风格上,洛阳(古称京洛、雒阳、洛州)是千年帝都,朝代更迭,乱石穿空,沧桑厚重,惊涛拍岸。扬州(旧称广陵、江都、维扬),只是一座吴侬软语中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旖旎小城。
  
  让扬州一跃成为“淮左名都,竹西佳处”,成为佳丽如织、水月柔情、山色婉曼的温柔之乡、富贵之地、风骚之城,成为李白的“烟花三月”,姜夔的“波心荡、冷月无声”,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曹寅的“吴楚风烟画不成”,皆因了一个人、一条河。
  
  受地理大势的影响,自古以来,天下无水不朝东的流向,极大阻隔了中国的南北交通。1400年前,一位雄才大略的皇帝,以洛阳为中心,用一条“北接涿郡(今北京),南连扬州、余杭(今杭州)”的运河,把洛阳和扬州连通起来。从此,运河的涟漪中荡漾着洛水的清波;从此,扬州吸吮着运河的乳汁春笋般长大;从此,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成为时人的梦想。
  
  炀帝极为看重洛阳,大业元年(605年)登基之初,就下令将作大匠宇文恺营建东都,并在都城之西建造名曰“西苑”的皇家园林(唐初,改名芳华苑;武则天时,定为神都苑。周围二百余里,苑内有湖,湖上建有方丈、蓬莱、瀛洲三座仙山)。其诏书曰:“洛邑自古之都,王畿之内,天地之所合,阴阳之所和。控以三河,固以四塞,水陆通,贡赋等。故汉祖曰:吾行天下之多矣,唯见洛阳。”于是“发大江以南五岭以北奇材异石,输之洛阳,又求海内嘉木异草,珍禽奇兽,以实园苑”。
  
  一年后,一座由宫城、皇城和70里长的外郭城组成的宫殿巍峨苑囿壮丽的都城,巍然矗立在邙山与龙门之间的伊洛平原上。这是继周公营洛之后又一次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都城建设,其规模之宏大,在洛阳1500年的建都史上无与伦比。隋炀帝自此“自伊阙,陈法驾,备千乘万骑,入于东京”。运河的中枢洛阳,自然也成为隋朝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和之后大兴土木的扬州一起,成为大隋王朝实际的北南二京。
  
  大运河的开凿,神奇地沟通了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绸带般飘逸在辽阔的华北平原和富饶的东南沿海,成为南北经济的大动脉,将富庶的长江流域同政治中心的北方连接起来,并基本框定了自隋以降中国千年的政治、经济格局,为中国后世的繁荣富强打下了牢固坚实的基础,堪称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伟大壮举。
  
  历史长河中,隋朝38年的存在有些昙花一现,但短暂的隋朝却有三样遗产传之后世,影响深远。它们是:科举制、三省六部制、和大运河(漕运),它们在朝代更迭此起彼伏的历史莽原上流淌了约1400年,一直延续到清末封建王朝的终结。因而,我们不能因其流星一瞬而忽略或消弱它的伟大。“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当一些人人云亦云继续着对隋炀帝的妖魔化时,诗人皮日休的见地可谓中肯公允。
  
  就洛阳的悠久厚重而言,大运河的开凿,只是帝都历史上浓墨重彩锦上添花的一笔,而扬州,则完全是一座被运河催生的城市。运河的千里清波,带给扬州“江淮之间,广陵大镇,富甲天下”的富庶繁华,也滋养了妖艳妩媚的琼花,和琼花一般的刘采春、毛惜惜,滋生了扬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那无边的风情、风骚与风雅,滋生了隋炀帝“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这江南柔情文化之滥觞的曼妙诗情,也滋长了隋炀帝三巡江南的威武、奢华、盛大、排场。
  
  人生只合扬州死,烟花三月下扬州。
  
  是相约,还是邂逅?826年,刘禹锡罢和州刺史返回洛阳,与从苏州返回洛阳的白居易相遇了。刘禹锡人称“诗豪”,祖籍中州洛阳,白居易人称“诗王”,住在关中渭南,并称“刘白”的两大才子,初逢在美丽风雅的扬州,于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的名句就在二人的唱和中诞生了。
  
  和刘白扬州初逢的欣喜不同,一位长安京兆万年的大诗人,因赴任洛阳而不得不离开扬州,怅别老友。在离情杨柳如烟别绪清波漫流的运河,离别的船只渐行渐远,忽然,似有一缕钟声从朦胧烟树中隐隐传来。奥,这不是广陵寺的钟声吗?殷殷赶来,相送还是挽留?叹息还是祝福?于是,那联“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成为韦应物传诵千古的名句。古往今来,描写洛阳的诗歌灿若繁星,吟咏扬州的诗词也是琳琅满目,却难得这么一句,把洛阳与广陵,把离情与别绪,把意境与内涵,把含蓄与余韵,嵌进同一联诗,凝在同一条河。
  
  唐代,洛阳和扬州也不知是商量好了还是暗中较劲,各自出了两位高僧。玄奘跋涉漠漠流沙,西行求法;鉴真越过茫茫大海,东渡传经。玄奘西行前,在洛阳净土寺出家,归来后将佛经汉译藏于白马寺;鉴真东渡前,就在洛阳白马寺研修佛学,此后数年,来往于洛阳长安,潜心经、律、论三藏。
  
  其实,洛阳与扬州历史上还是有些渊源的——《说文解字》是东汉的许慎在洛阳著述的,而最终的版本校订、流传,却得益于扬州的徐铉、许锴兄弟。三国,据说神医华佗因曹操而死在洛阳,而最后得其真传的,是广陵子弟吴普。“建安七子”中,《饮马长城窟行》的作者陈琳是广陵人。“竹林七贤”的领袖嵇康喋血洛阳时,行刑前弹奏的那首曲子居然叫《广陵散》——只是,大运河的开通,极大便捷密切了两地的往来。
  
  这不,隋炀帝又乘着龙舟沿着运河巡幸江都了。
  
  大业十四年(618年)4月,雪白火红的琼花和往年一样绮丽,然而,百紫千红花正乱,已失春风一半,江都兵变,50岁的炀帝被叛军司马德勘等生生勒死。那个“春花满正开”的销魂季节,成了炀帝最后一个春天。
  
  嗟乎,扬州美则美矣,但扬州的山水吴侬软语般太过柔弱,承载不起帝都的铁血厚重。
  
  炀帝死后被有唐君臣谥号“炀帝”。“炀”什么意思?《谥法》曰:“好内远礼曰炀;去礼远众曰炀;逆天虐民曰炀。”这真是一个吊诡的讽刺,因为,这个“炀”,最初是杨广给被俘的陈后主的谥号,现在却被别有用心的大唐君臣拿来,反扣在他自己头上。于是,一个20岁就督军统一大江南北,其后开通大运河、实行科举制,西征北进,威加四海,被西域各族称为“圣人可汗”的一代帝王,就这样被贴上“昏君”“暴君”的标签,遗臭万年。
  
  历史上与洛阳渊源最深的城市有两个:长安和扬州。长安是洛阳的兄弟,作为河山拱戴的帝王之都,它们承载的繁华苦难、沧桑兴亡太过厚重。而扬州,应是洛阳的阿妹吧。生于繁华,长于富贵,闺中风暖,陌上草熏,隋堤杨柳是她弯弯的峨眉,千里碧波是她清纯的明眸,春花秋月,朝朝暮暮,惯看船来舟往,千帆过尽。
  
  苏轼做过扬州太守,扬州的山水、园林、寺院之美,有幸化为他笔下的诗句,遗憾的是,苏轼却没有机会到洛阳。但他一定知道洛阳的佳处,要不,“兹游奇绝冠平生”的苏轼咋会吟出“洛阳初夏广陵春”的词句呢?
  
  “洛阳初夏”“广陵春”,两朵风华绝代的并蒂莲美在何处呢?
  
  美在两种花。
  
  炀帝去了,但他钟爱的两种花依旧灿烂在运河的藤上。
  
  “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欧阳修《洛阳牡丹图》)“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刘禹锡《赏牡丹》)“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罗隐《牡丹花》)一年一度的洛阳牡丹花会,总是花开洛阳、香飘世界,然而很少有人知道,这其实应是炀帝的首功。《海山记》载:“隋帝辟地二百为西苑,诏天下进花卉。易州进二十箱牡丹,有赤页红、革呈红、飞来红、袁家红、醉颜红、云红、天外红、一拂黄、延安黄、先春红、颤凤矫等名贵品种。”
  
  洛阳牡丹花开时节动京城的同时,千里之外的扬州也如火如荼。你猜当红花冠是谁?琼花吗?琼也者,其洁如玉,其灿如仙也。“千点真珠擎素蕊,一环明月破仙葩。”(韩琦《望江南》)“梨蕊三分饰玉体,桂香一缕裹娇魂。”琼花风姿淡雅,且乃扬州独有,但遗憾的是,和蔡京创办的扬州万花会一样,却是北宋以后的事——宋代文人王禹偁是向世人推介赞美扬州琼花的第一人。陶渊明独爱菊,林和靖痴于梅,其文其诗,风雅千古,而后世所谓隋炀帝扬州看琼花“花死隋官灭”,却只是后代小说家带有贬义的演绎。
  
  不是琼花会是谁呢?
  
  “开时不解比色相,落后始知如幻身。”猜猜是谁的诗?吟的是哪种花?呵呵,再给你说一句经典到耳熟能详的名句吧:“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对,是芍药。
  
  芍药的第一次惊艳亮相,便有幸登上了中国诗歌源头那座仰之弥高的经典舞台——《诗经》。陈淏子《花镜》云:“芍药唯广陵天下最。”陈师道《后山丛话》也说:“花之名天下者,洛阳牡丹,广陵芍药耳。”所以刘克庄《昭君怨·牡丹》有“曾看洛阳旧谱,只许姚黄独步;若比广陵花,太亏他”之句,姜白石《扬州慢》也云:“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牡丹是花王,芍药为花后,暮春时节,两种花一北一南,一前一后,次第盛开,遥相呼应,它们是在回味那个恢弘的时代、追忆那惊世的繁华吗?
  
  (358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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