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王
入夏的时候,我回老家小住了几日。
我祖居的老屋,就在洙水河的岸边。我回老家后总是喜欢到河边上转转,看河水流淌,看日出日落,最后必定再到“余三网”那里坐坐,拉拉他捕鱼的收获。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喜欢和“余三网”拉一些关于鱼的事。
“‘三网’死了!”。傍晚,我正要出门,父亲对我道。父亲知道我要去找“余三网”。
“‘三网’,他……”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他怎么就死了?”
“二月二,河里才刚开化,他到河里去逮鱼。”父亲说,“那时候河里还有冰,哪里会有鱼?有人说那天‘三网’喝了酒,他是喝醉了。到了第三天才被人捞出来。”
我没有再说话,就直奔了河边。
“余三网”的家在河堤上。院墙已经坍塌多半,几间破败的砖坯房像喝醉了酒一样东倒西歪。屋前几棵杨树之间拴着几张网,那网已不是网,几条绳子下面横七竖八地挂拉着几串铅坠子,还有几串落在了地上。房子后面就是洙水河了。河岸边横着一条船,船体已经干裂爆皮,斑驳沧桑;一只橹耷拉着,就象是鸟儿折断的翅膀,另一只却不知道哪里去了。而河水几乎是干涸的,只有河床中间还有一弯混浊的浅流。
洙水河是一条古老的河,是古济水的分支,形成于宋朝,后受黄河冲积,变迁频繁。它上接黄河,经州过县,然后到达南四湖。每年七至十月份,黄河伏秋大汛一到,洙水河就会涨满起来,一河大水,浩荡东流,很是有点波澜壮阔的样子。
虽然靠着河,我们村的人可都是旱鸭子。祖谱上说,明初移民时,我们的祖先是从山西老鸹窝迁到胶东半岛的海边上,土里刨食的高原生民面对汪洋大海,手足无措,了无生计,只好推车挑担往回返。走到鲁西南平原,一看沃野千里,便定居下来。定居的祖先都姓高,没有杂姓,于是仍就沿用了在山西原居时的村名,叫了高楼村。
“余三网”不是高楼村人。“余三网”是一个绰号,真名叫什么没有几个人知道,人们都叫他余三。有一年“余三网”带着一个女子划着一条打渔船来到我们村北大桥底下,从此就在大桥下面安了家。对于来历不明的人村里没有多少人愿意去理会,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余三网”过着相对封闭的船家生活。但是我们村里队长喜欢吃鱼,“余三网”就送给他鱼吃。一来二去,“余三网”就在我们村里落了户,还在河堤上建了几间屋。因为没有土地,“余三网”仍是以打渔为生。后来村里人渐渐知道,“余三网”是微山湖边上的人,他和那女子打小相好,女子父母嫌余三家里穷不同意,于是他们就私奔出来,靠打渔为生。“余三网”打鱼,女人就在桥头上卖鱼。桥头上风大,女人就在头上扎了一条花围巾,扎着花围巾的女人卖鱼成了桥头上一道惹眼的风景。
我从小就喜欢看“余三网”逮鱼,经常跟着他从这个河汊到那个河汊,又从这座大桥底下到那座大底下。他不大喜欢我们跟着他,他总是吓唬我们:“水里有大鱼,一会就出来咬掉你们的鸡巴。”但是我们不知道咬掉鸡巴的严重性,所以我们并不害怕,他也拿我们没有办法。
村里人说,“余三网”是个鱼精。这个人,个子不高,骨架结实;皮肤很黑,黑得发紫;眼睛很深,像鹰眼。洙水河上有很多大桥,他经常到不同的大桥下面去捕鱼,大桥下面水深,洞穴多,鱼也就多。而最多的是鲶鱼,鲶鱼喜阴凉,大桥下面便是最好藏身之地。“余三网”眼力好,不管多深多浑的水,有鱼没鱼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不但一眼能看到鱼,还能看到鱼有多少,需要不需要撒网。他撒网,网网都撒得开,撒得圆。他有三张网,当他看到有鱼时,可以依次接连撒出去三张网“唰—,唰—,唰—!”,像是鸟翼掠破了空气,动作干净、利索、潇洒,很有韵律。第一张网还没入水,第三张网已经飘在空中,三张网梯次排列,像三朵蘑菇倒落在水里。他的网象被施了什么魔法,网网有鱼,而往往第二张网中鱼最多。余三因此得名“余三网”。
我在考上大学后的一个暑假里跟他学撒网,那时候我们已经成为忘年交,说是忘年交,其实他也只比我大十多岁。于是就问他撒网的秘诀。他说,鱼是游动的动物,游动就会有波纹,游动就会有呼吸,呼吸就会产生气泡。所以,撒网一要看波纹,二要看气泡。波纹大,气泡大,说明是大鱼鱼群;波纹小,气泡小,说明是小鱼鱼群。一般来说,鱼游动时,波纹在前,气泡在后。所以第一网要撒在波纹的前面,这是鱼群的头阵;第一网撒下时,鱼群开始回游,接着就是第二网,第二网正好撒在鱼群中间,所以第二网中鱼最多。
由于“余三网”的影响,我们村一些年轻人也开始跟他学撒网学打渔。尤其是每当汛期来时,大家都跟着他去拉鱼。
拉鱼需要拉网,这和撒网不同,也和抬网不同。撒网属于单兵作战,靠的是眼睛和手上的功夫;抬网必须两人配合,一张长方形的网,两边绑上竹杆,一人持一边,等鱼入网,感觉有鱼打网了,两人便一起抬起来。拉网要复杂些,底部有若干个连缀在一起的兜子,兜子口部拴着铅坠,网纲上面拴着浮子。拉网需要力量,讲的是团队精神。一张拉网小的有七八米长,大的就有十几米二十几米长,最大的还有五十米的,可以拦住半条河。拉网每隔三至四米要有一个人,大家要步调一致,齐心协力。领头的一般处在中间位置,水性好不说,主要是负责指挥。感觉差不多了,就开始指挥收网。水流急时一般要从河中间分开,向河两边拉;水流缓时就从河的一边向另一边拉。拉到河边,就看到有鱼跳跃,鳞光闪闪,河的两岸顿时欢声一片。河边有等着收鱼的鱼贩子,鱼拉上来马上就能变成现钱;而城里的市场、饭店当天就能见到刚出水的鲜鱼了。拉网要顺水拉,鱼走的是顶水;抬网要顶水抬,抬网要迎着拉网,拉网惊吓来的鱼跑到抬网里,这是一种对应,一种默契。——拉网、抬网和撒网各有各的道,各有各的学问。“余三网”在我们村组织的拉网队是周围村里最有名的,队员年轻精干,收获也最多,大家都愿意跟着“余三网”拉鱼。
我记得一九七三年那年,我刚好十岁。黄河流域大面积干旱,黄河在山东境内首次出现了断流,这一年汛期就来得特别晚。“余三网”的拉网队到了八月底还没有开过工,他只能在一些小河小汊里用撒网撒些小鱼小虾。到了九月初,黄河中上游突降暴雨,连绵数天,河水暴涨。为了排泄,洙水河上所有的闸门全部打开,洙水河又有了浩荡之势。河流冲刷河床和磨擦空气的呼啸之声,传到几里之外。
那一年南四湖也因为黄河补水不足很多湖面出现了干涸,湿地面积大幅萎缩,浮游生物大批死亡,各种鱼类失去了食物来源。洙水河突如其来的洪流携带了黄河中下游沿岸的瓜果、玉米和丰富的浮游生物,给南四湖里的鱼类带来了惊喜。它们成群结队,逆流而上,享受着天上掉下来的新鲜馅饼。
泄洪第三天,大河之上的呼啸之声渐次回落。
“出鱼了!河里出鱼了!”大家奔走相告,有网的人家拉起网来就奔向河边。大河里像赶集似的,拉网的,抬网的,在河边撒网的;卖瓜果的,卖香烟的,卖肉包子的;拉车的、挑担的、骑车的各路鱼贩子,还有专门跑几里路来看热闹的,一河两岸,都是人。大河流淌的声音,抬网抬鱼出水的声音,鱼打网的声音,人们抓到鱼时的惊声尖叫……荡漾成一河欢乐。
“余三网”带着拉网队从上游张庄闸往东拉,经过我们村子后一直拉到余楼闸,这段路程有三十多里。“余三网”选择这段路程是有道理的,因为这段路程处于洙水河的中段,河道相对平缓,危险性小。更重要的是,从南四湖里逆流而上的鱼群到了这一段已经没有劲头了,容易落网。
第四天晌午头上,当“余三网”的队伍来到我们村北大桥下面时,我们一帮小伙伴们夹在大人中间去看“余三网”的拉网队。当时,洙水河的泄洪任务已经完成,上下游的闸门大部分已经陆续落下,水流不再湍急。“余三网”让队员们就地休息,他跑到大桥上看水流,我们一帮小孩子也跟在他后面学着他的样子看水流。他的眼睛发亮,喃喃自语:这里有大家伙,这里有两条大家伙!拉网队一听这消息十分兴奋,个个摩拳擦掌,嚷嚷着要逮几条大鱼。“余三网”对那些抬网的和撒网的说,河里有两条大鱼,我们从大桥西边向东拉,你们在大桥东边张上网,谁逮着是谁的。抬网的和撒网的都相信了“余三网”的话,拉着网就往桥东跑,在大桥东边设置了好几层抬网。
“余三网”的队伍不紧不慢地从西往东拉,不久大桥东边就传来一片慌乱和惊叫声。接着就有人拉着几根光竹杆子上了岸,渔网被大鱼打破了好几张。这更加激奋了人们的情绪,大家在赞颂“余三网”神奇的同时,又有更多的抬网加入了围捕大鱼的行列。
这时,我似乎看到了“余三网”嘴角上的笑影。
因为有桥梁阻碍,拉网拉到离大桥三十米远时就得收网,不然的话渔网缠到桥墩周围的大石上,不但渔网要被撕破,拉网人也有你性命之虞。这样反复几次,大鱼就是不碰“余三网”的拉网队。
下午四五点钟光景,当“余三网”的拉网队再次拉到大桥下面时,只听见“泼剌”一声,只见一把巨大的像剪刀一样的青灰色尾鳍的在拉网队的前方猛烈一摆,把“余三网”和拉网队的队员扫倒了好几个。等到“余三网”和队员们重新站起来时,就听见大桥上面有人惊呼:“露脊梁骨了!大鱼露脊梁骨了!”
大家看到两片铡刀一样的背鳍划开水流向西疾驰。
不久大鱼开始回头。两条大鱼再次打破“余三网”的拉网冲到大桥东边,抬网阵里于是又乱作一团……这样反复多次,三个多小时过去了,“余三网”和他的队员们也已精疲力尽,狼狈不堪。
这时河水已经不流淌了,只有大河中心的水流子还潺潺作响。“余三网”让队员们在大桥西边连下三道拉网,又让队员找来钢丝绳,中间拧上铁蒺藜,从大桥东边向西面拉。这一招果然奏效,两条大鱼从大桥东边被赶到了大桥西边。
夕阳已经挂在西边的大河之上,落日余晖洒满了整个河面,混浊的水流像一河凝固的铁水。大鱼冲过两道拉网后已经无处可逃。就在这时,只听得“唰——!”的一声,像是谁撕开了一河扯紧的绸布,只见一条大鱼腾空跃起,像一张拉满的弓,悬在大河之上。一时间,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红红的落日,一河凝固的铁水,各色人等,全都成了背景。
在大鱼落水的一霎间,“余三网”指挥着队员们用拉网和鱼叉制服了它。不久,另一条大鱼也同样落网。
两条大鱼被抬到大桥下,用磅秤一称,大的一百二十斤,小的一百零二斤。这时,前来看鱼的人们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但没人认识这是什么鱼,打了这么多年的鱼,“余三网”也不认识。大家都说是鲤鱼,但是鲤鱼长不了这么大。有一个收鱼的鱼贩子说,这是鳡鱼,生长在南四湖里,是吃鱼的鱼。
“余三网”在当晚就成了十里八乡的热门话题,在人们的心目中,“余三网”是洙水河两岸真正的“鱼王”。
那几年“余三网”的日子越来越红火。他生了儿子,修了房子,又打了一条新渔船。
我那时还小,再者还要上学。虽然喜欢看鱼,喜欢放学后和小伙伴们到小河汊里逮鱼,但是和“余三网”的拉网队却搭不上帮。等着我上了大学和大学毕业后当了教师的那几年,有了寒暑假,才和“余三网”有了更多的接触。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工业化的浪潮涤荡着黄河上下,洙水河已经开始被污染,大河里不时出现死鱼现象。再加上黄河时常断流,“余三网”和他拉网队已经没有了用武之地,于是队员们作鸟兽散,各奔东西了。
我天性喜欢水,喜欢河流,喜欢河流里的水草、各种各样的鱼,喜欢河流里的丛林倒影、日月升沉……而每每望着这些生机勃勃的景象,我便会陷入呆痴、冥想。想这河水如何从天上来,又如何流到大海里去;想河水和河里的鱼,河水和人类,鱼和人类的关系。就在那几个暑假里,我带着这一系列的问题和我能找来的关于河流的书籍,跟着“余三网”划着小船顺流而下,走过了一村又一村,一桥又一桥,一直走到了南阳湖。但是我找到却是迷茫、失望和令人痛心疾首的现实。而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次南阳湖之行,给“余三网”带来的却是致命的打击。
一路上,我们常常遇到种种散发着不同恶臭的河水,泛着黄色的、黑色的和辨不清什么颜色的泡沫。我们只好在一些污染少的河段或河汊里下网或者撒网。但通常都是一些小鱼小虾,需要连撒三网的情况已经没有了,有时候撒一网落空,撒一网又落空,“余三网”的眼睛一次比一次暗淡,一次比一次忧郁。我在路上一直给“余三网”鼓劲:到了南阳湖就有大鱼了,你甭忘了你原来曾是打过南阳湖大鱼的鱼王啊。“余三网”听了,眼睛就擦亮了火花,似乎到了南阳湖,大鱼就会手到擒来了。
没想到我们到达南阳湖时,南阳湖水已处于半干涸状态,南阳湖上连一条渔船的影子也找不到。湖里原来打鱼的人家早就弃船登岸,寻找其他生计去了。站在湖边上,“余三网”神情悲怆,喃喃自语,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回程途中,“余三网”眼睛已经失神,经常自说自话。他说,原先这条河水清得能照见人影,两岸做农活的庄稼人渴了,走到河边用手捧起水来就喝,没有喝坏肚子的;原先河里青蛙多得很,一到春天傍晚,蛙声一片连着一片,听得让人心醉;原先河里蜗牛、河蚌长满了河床,用铁耙子一拉就能拉满一水桶。大的河蚌能长到二三斤重,用开水一焯,大大的辣椒一炒,比肉都好吃……现在这些生物都已经绝迹了。
从南阳湖回来后,他有好长时间不再打鱼。有一天他对我说,他经常在梦里听到鱼的尖叫和哭泣声,鱼们总是围着他对他说,它们已经不能呼吸,不能进食,不能交配和繁衍子孙。“余三网”说,鱼也是有性灵的啊。他说,有时他打上来的鱼,扒开鱼腮一看,都是紫黑色的,这样的鱼他连卖也不敢卖给人家吃。
“余三网”说:“这怎么得了!水是鱼的命根子,也是人的命根子呀。这水不行了,鱼不能活,人也不能活啊!”
他给我炖鱼吃,他说:“兄弟,你会写文章,你写文章给大家说说吧。”我于是就写了许多文章,我把发表的报纸拿给他看。一开始他很高兴,接连给我炖鱼吃,到后来他只扫上一眼便把报纸放在了一边。他说:“你发表的文章越来越多,可是这河水的污染却一天比一天严重啊。”
我无言以对。
再后来,我调动了工作,整天忙得团团转,然后是娶妻生子,就很少回家了。后来听说他女人生病死了,儿子一看如果子承父业恐怕连媳妇也找不上,就随村里人外出打工走了。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可是他一个人仍然坚持划着小船去打鱼,洙水河上常常映照着一个渔人孤寂的身影。
去年冬天我回老家,给他带了两瓶酒。他不让我走,给我炖了两条鲶鱼。他说这是野生鲶鱼,现在的洙水河里已经没有这样的鱼了,这是他从野塘里打来的。鱼炖好了,我们就开始喝酒。六十多岁的人了,已经不胜酒力,几杯下肚便有了醉意。他眼睛暗淡,神情忧郁,看不见当年鱼王的一丝风采。他说:“我是一个打鱼人,我在这条大河里打了一辈子鱼,大河就是我的衣食父母。每到年关时我都给大河摆供嗑头,祈求它保佑我来年有个好光景,可是我却眼睁睁地看着这衣食父母一年一年地没有了,我心痛啊!没人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躲在在河里大哭……”
言犹在耳,鱼王已逝。
如今,小船还在,似乎仍要挣脱了去。它知道它的命运也是在大河里的,离开了大河,它也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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