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生计而奔波的间隙,有时会担心将装进记忆口袋的许多东西忽略。不,不是忽略,而是担心被“眼下”的种种挤得溢掉。譬如春天。
记忆最底部的春天,总是在乡下老家,总是离不开童年。
而又与春天紧密相联的,离不开花。这五彩纷呈,更接近理想的生活,充满温暖的气息。
春节里,六盘山下的村庄尚埋在寒冬中,春暖花开还有待时日。过年的第一件事,先从花事做起。我和兄长们起来,除了看到摆在盘子里的难得吃上的美食,就是五颜六色的纸张。那些美食,年三十就做好了,置在一个用麦杆编织成的篮子里,苫了纱布,散着面香。上面用颜料点了指头蛋大的花瓣儿,红色的,洋溢着人间喜气。父亲起得早,他已经裁好了彩纸,红的,绿的,互相错落着排放在桌上,它们有些成条形,有些巧妙地连在一起,提起来,是好长的一大串。早就想到它们的用场了,难怪在梦中听见裁纸刀与纸接触时发出的细响。院子南,有个能修下三间瓦房的花园,栽了几棵果树,现在,它们尚未复苏,枝丫干枯,伸向高处。在父亲的指导下,换上新衣服的我们弟兄,把彩纸挂到树上去。回到屋檐下,一个转眼,院子里彩色浮动,恰是“春光满园”。
屋里,火炉子燃烧得正旺,一壶水开了,母亲提了过去,架上了一只铁缸子。那里面,搁进去了几根蜡烛,遇到高温,蜡很快融化。母亲又打开箱子,拿出一个纸盒儿,顺手,在炕席下掐下一片席篾。打开盒子,里面躺了几只装青霉素的那种小瓶儿,但已经不药瓶子了。它们的里面装了染料,红的,紫的,黄的。母亲打开瓶盖,用席篾将红色的颜料挖出麻子粒那么大的一点儿,丢进了蜡里,顷刻间,蜡也就成了彩色的。我知道,这只是做蜡花的材料之一种。另一种材料也已经备好。杏树的小枝条被折了回来,上面缠好了棉花,接下来,可以开工了。蘸了凉水的食指伸进溶化了蜡烛的缸子里,迅速拿出来,然后点到树枝上的棉花上,依次做下去,十几分钟后,一束花就攥在手上。花十分鲜亮,每个瓣儿瓷器一般光滑滋润。它叫什么花呢?那么多朵,挤在一起,成串成串的,不是山桃花,也不是杏花,更不是不久要绽放的枇桃花。可是,仔细打量,像是山桃花,也像杏花,还像枇桃花。插在准备好了的两只酒瓶子里,一贯昏暗的屋子,顿时充满了亮色和春天的味道。
所有这些,孩子们只为图个热闹。我那时就没有从任何角度去想过为什么要做这些。大人们肯定不一样。或许,这与六盘山下的春天来得太迟大有关系。真正桃花开、杏花绽时,村庄里已经进入繁忙的农事,父亲、母亲已经无暇顾及那些正在开放的和将要开放的花。他们心里的春天,早在短暂的春节里像日历一样,一页一页被撕掉了。我家的院子东边,就是一个山坡,长了半片杏树,半片桃树。正月过去,二月未出,三月将至,桃花杏花相继开放,门前的梨树也做出绽放的架势。难怪有谚语说,“桃花开,杏花绽,急得梨花把脚拌”,它们要竞赛似的。热闹归热闹,回想起来,总为大人们遗憾。懂事的孩子,可能不是我,爱美的孩子也不会是我,就是大哥将桃枝在放学路上采了回来,插在瓶子里,已经没有大人来打理它们了,就像我们散乱的头发。倒是长在院子南墙下的一棵枇桃树,或许是花朵茂密,或许是花期较长的缘故,母亲在一次散工后,朝它看了一眼,口里发出一声赞叹,脸上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在她疲惫的脸上停留的时间不长,却很美。
后来,我们一家中的大多数成员寓居小城。我们本来是奔着改变生活而去的,每年春天少有回家。城里的楼房是孩子们的梦,村庄里曾经有三位少年,春天时他们起得很早,说是去上学,其实是沿着山梁,经过数十个小时的跋涉,天黑时抵达了城郊。黑暗中,他们没有看到高大挺拔的楼宇,只体验了饥饿和寒冷,第二天被人发现后送了回来。在城里,起初我们没有向往中的楼房,很长一段时间租住在某企业的一间仓库里,这和三位少年相比,已经幸运多了。仓库的所有窗户封闭着,如果不出去走走,感觉不到季节明显交替。我在一家名为工艺美术厂的集体企业上班。说是工艺美术厂,其实没有多少工艺产品,能跟美术沾上边的,是将玻璃拓在画片上,描那些杭州西湖的景色。至今没有去过南方,但感知到南方一直处在春天里:水波潋滟,楼阁曲径,柳枝摇曳,莺歌燕舞。我将一幅涂了更多绿色油彩的玻璃片子,挂在仓库的一面墙壁上,东起的和西下的阳光穿透临街窗户的窗帘缝隙,光条扫描射在玻璃上,投射出的光亮在屋内晃动,让人目光惊喜。当时,我有个侄子跟着我的父亲试读城里的小学。侄子那时约六七岁,惊讶地盯着浮动的光斑,指着玻璃上的绿色,连声说:“冰草,冰草,冰草!”这孩子也怀念他所见过的春天了。他有些兴奋,实在属于意外,是我没有料想到。
这孩子怀念着的春天,其实也是我曾经经历过的春天。孩子对花的兴趣无疑是短暂时,对绿色的兴趣却是持续的。我家院子的前面,有一片小树林(以前觉得好大,现在看去很小),春天来时,敏感的应该是枯草,而不是树木。树木发芽时,地皮上野草该有半匝高了。我们叫做冰草的,繁殖力强,耐旱耐寒。地下的根茎白白的,互相交织在一起,看上去鲜嫩脆弱,实际上极有韧劲儿,晒到半干,编织的篮子长年不坏。冰草的叶子我们不玩,尽管宽大翠绿,很是诱人。已经能够用吃过亏的经验告诉我们,冰草的齿开形叶片会划破手指,据说,鲁班的锯子就是因它而发明的。刚破土的,尤其是快半匝高的冰草好玩,它的叶子卷成一个管状,样子好像插在地上,轻轻一拔,中间的那根小管会拿在手中,白嫩的底部含在嘴里,味道甜丝丝的,有水果的味道。孩子们喜欢,大致也是为了玩这个,吃这个。或许也不是因为馋,可能是因为那个甜。空心的草茎,还能含在嘴里,吹出细细的、低低的声响。我就怀疑,“甜”和“响”,构成了侄子对春天的记忆,尽管不是全部。
后来,我们总算购买了被人住过三次的旧房。那时,父亲拼到退休了,他的孩子们终于都成家了。再往后,他的一个儿子很快失业了,一个儿媳所在的公司很不景气,她三天两头放假,再后来,我的妻也失业回家。只有我失业较晚。如此,我们囿于生活重压,都懒惰了,疏远了春天的花,疏远的那些气息。
但仍然与春天打着不能回避的照面。父亲正是2012年春天去世的。我一直没有想过父亲会老,他的身影出现在阳光里时,我相信他的身体是坚强的,一直到那天我去看他,尽管他躺在床上,我也没有想到他会离开。我离开老家几个小时后,突然接到电话,说我把父亲带到了另一个世界。那时节,村里的山桃花开了,杏花开了,梨花开了。我们把他埋葬在老家的田地里。这几年,我们在春分时总要回去上坟。这时节,山上的冰草窜了出来,麦禾绿了,山桃花刚开,杏树的花蕾也鼓足了劲,它们的眼睛好像都在看着我们。
父亲去世后,年近八十岁的母亲喜欢趴在楼房的窗口,朝远处张望,张望。远处有山,春天时,山上长了桃花,那时模糊的一片。我揣摩心思,采了些回来,插在瓶子里。母亲识字,有时做些针线活,偶尔戴老花镜看报纸。好像我为了使她引起对春天之花的兴趣,摘了些诗句,挂在插花的瓶子上。比如 “水上桃花红欲燃”,“夹岸桃花锦浪生”等等。从表情上,母亲看是看了,只是她不太明白其中的诗意。不,是我错了,错在西北的小山村里,那一团团的花,没有一株是依傍着水的,更错在,母亲已然对春天只有失去和失望----母亲的眼神十分疲劳,让我吃惊,更让我惭愧。
遗憾的事情总是太多,一回头,跟在脚后似的。
我一直没有带着我的孩子在春天的时候去老家,看看那里的春天。当然,也不知道能让孩子看到什么。过年在树上挂彩色纸条和用蜡做花,已经来得十分遥远。山里的风倒是一样的,记忆中呈现的,不是“惠风和畅”,而是“黄风土雾”。“黄风土雾”也可以叫做沙尘暴,区别在于,前者多少有些温和,主体是黄土构成。黄风土雾来临村庄时,提前有些征兆。先是天色暗了下去,北边平常通透的山口蒙上了一层黄纱,所有的树木突然安静了下去。然后,半空的山鹰扑愣几下翅膀,它们消失了,风就来了。风来了,人归家,关闭上门窗,听风到处乱撞,听它站在树枝上“呜呜”乱叫。风里必然裹着树叶枯草,还有弱小的麻雀。风退了,能闻见黄土互相摩擦互相燃烧的气息,天空明净如常。
这和城里的沙尘暴一样,不会讨人喜欢。城里的沙尘以前总有人怀疑来路不明,现在看到每年开发形成的废墟,总不会有人仍然怀疑了罢!城里的沙尘,只要沾一点春风,就会得意。上年雪水消解后而虚泛的它们就会被激活,其中被卷起的,没有树叶枯草,也没有麻雀,塑料袋、纸张这样的东西倒是不少。我的孩子不喜欢,她经常报怨这样的春天,所以,她选择了一个城市去上学,而我完全同意孩子的选择。她对春天的印象,全部形成于她上幼儿园时。园里曾经组织她们去春游,但那大致已经晚春了,缺少些初春的乍暖还寒。走得不远,说白了是去郊外玩耍,还带了些美食和饮品。所有的孩子没有不爱玩的,她从晚上开始就小小地兴奋着。她和伙伴们看到的树林和铺在地上的鲜草,流水和石头,以及从树上降落下来的阳光,细碎而温暖。她没有在城郊和同伴一起玩冰草,她根本不知道冰草能玩。回家后,她用蜡笔在一张大纸上画下了一堆人,一堆树,树长在人头上,每棵树上都结满了苹果。
有些事物就是没有想像中的那么美好,有些事物本来就十分美好。
我写下每一粒字,都希望它能像草一样光鲜,像孩子一样给我安慰。可总做不好也做不到。三十年前的春节过后,雪还没有消融,父亲带着我离开老家,那时,真有种义无反顾的感觉,把母亲的蜡花丢在了身后。一个月后,收到老家的苜蓿芽时,确信山村的春天真正来临。一晃二十年过去,仍然是在春天,我最初谋生的小工厂被兼并,站在春风里无所适从时,又有了新岗位。这些都是幸运并且美好的。父亲去世,我正好下岗失业。那天我回老家看望他时,房间的温度尚好,不用抬头看看山坡,单从屋内几只蜜蜂的声音里,就可知道春意正浓。我不敢把我下岗的消息告诉他。父亲能送我走出去,就能感觉到我的未来,他能用虚弱地眼神问我公司最近的消息。我躲避着任何人。我唯一能说出口的,就是办公室后窗下的草坪里,有我亲手栽植下去的三棵松树,它们长高了,躯干端正,叶子茂密。草坪里不是别的草,全铺满了三叶草,据说那是幸运草。
于是,我希望靠近的每一个春天都是幸运的。
几年来,作为一个流放者,我总在春天的腹部游走,那几乎好像在寻找一种丢失很久的感觉。小城的南部,有几千亩果园,是苹果园。或许因为它是泊来者,花期到了时,内心深处没有与其它花树一比高低的欲望。它们,先让淡绿色的叶子舒展在枝头,把花蕾隐藏在自己的身后。小小的花蕾浅红,包藏着许多要说的秘密。绽开,却一片白,白得要化了似的。果花底部,几丝暗红,就是它们不余遗力呈现生机的迹象。苹果树的叶子,想必也怜惜自己同根亲人,花蕾打开后,它们极力伸手,遮挡大自然风尘的考验,颜色由浅绿而灰绿,有付出的艰辛,有避让美丽的谦逊。这种低的姿态,我希望是苹果树讲出的人生课,而这种上天的赐予,我更渴望它们能代表小城现在春天。
可是,站在春天的入口处张望,或许会探到一口阱。今年的初春不顺人意,在一处路口拦车时,有个身为小老板的酒混混朝我脑袋开火,我的眼睛里流的不是泪水,而是来处身体内的血。那是在宽阔的大道上,天地晃了几晃,我就倒在春天里。当时没有人来帮我,以后也没有人来帮我。这其实也没有什么,遗憾的是,带伤的我,可能去不成苹果园了。“我不喜欢春天/我多么想告诉你/第一缕春光/拐过街道的墙角/像利刃一样伤害我。……你的来临/使坟墓也似乎不再安全/古老的春天/你比任何时令都更加残酷/万物因你复苏/又因你毁灭”。在沮丧时,再翻出意大利诗人翁贝尔托•萨巴的《春天》,算是个小小安慰。
这个春天,我羞于见人,不敢出门。如果出来,只是在附近走走,还得伪装一番,戴了帽子,捂了口罩。记得附近公路的绿化带里,有好多株迎春花,前年和去年,见到过它们的一串串浅黄,想必它们应该到了绽放的时候。趁傍晚人少车稀时,我悄悄地去看了看,可惜,它们没有开放的迹象。回去后一直担心,它们打开时,我会不会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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