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都安县城出发,沿着红水河一路张望一路憧憬,总算到了龙湾。
我们把车停在铁索桥附近的一处临时停车区,桥的这头,是一株高大的木棉树,桥的那一头,也有一株高大的木棉树。这两株隔河相望的木棉树,撑开云雾缭绕的龙湾之晨。
沿着河谷生长的天空深情款款地挽着红水河一路欢歌,最后一头扎进群山的臂弯深处。两岸的雾还未散去,一阵又一阵缓缓地从这座山飞临那座山,如仙女舞动绫罗,舒卷间,时光慢下来。我喜欢这样看着那些云和雾——在故乡的那些年,我常常坐在晒坪上远望刁江对岸的雾,看着它们由浓变淡,由一张厚实的白棉被变成一条浅白色的丝带,最后像一簇簇棉絮似的慵懒缱绻着散去,山随即露出了明朗的棱角,我甚至可以看到倾斜在它臂膀上的那棵松,还有它腰间别着的零零星星的密蒙花。
雨一直细细密密地斜织着,我是不需要伞的,我乐意接受这样的轻抚与怜爱,此等深情,与飘洒在那些细细碎碎地生长着的野花野草上或许是一样的。
穿过铁索桥,沿着河谷漫步,路过一些野花野草,白花草、鬼针草、雏菊、车前草、红树莓、金樱——都是我们年少时随口就能叫出名字的,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它们当然不会因为人们叫不出名字而怠慢了生长,这里水量充沛,烟雨氤氲,它们只管在乍暖还寒的空气里做着一个个关于繁衍生息的梦,梦见青山捧出朝阳,梦见蜂蝶成全果实,梦见鸣蝉叫醒河床,梦见凝霜拥紧来年,梦见流水送走余辉,梦见远走他乡的诗人日渐清瘦的诗行。在一簇我们无法叫出名字的小花上,许多花瓣已经零落,如烈焰般的花萼却依然守候着它们共同的梦境。我忍不住问同行的朋友:离乡这么多年,故乡的这些花草,曾在你的梦里疯长吗?
我在金城扎根数十年,可梦境里所有的情节都从梦的入口蜿蜒着伸向故乡的那片山光水色。《管子·水地》有云:“地者,万物之本源,诸生之根菀也”,所有生长着草木生灵的土地,都蓬勃地生长着每一个游子或者农耕者的眷恋与深情,龙湾也不例外。在红水河两岸,并无“两山排闼送青来”的逼仄,那些执手连心的高山如同正在孕育生命的小母亲,她们挺着微隆的腹部悄悄地往后倾斜,尽力给她们的大女儿——红水河让出一条宽阔柔婉的路来。就是这充满母性光辉的空间里,源于大地的草木深谙舐犊恩反哺情。看,嫩绿的草木从河岸一直铺展到两岸的山巅,由淡到浓,由低矮稀疏到高大错落,仿佛草木也会爬山,它们越往上爬越有斗志,越往上越是枝繁叶茂,最后是一片蓊郁——这愈发厚实的绿被呵!终归是为石灰岩遮风挡雨的!
“水者,地之血气,如筋脉之通流者……”(《管子·水地》,在典籍里,河流作为大地的血脉而存在,千百年来,渊深而不涸。红水河亦是如此,从马雄山出发,沿着南盘江一路奔流,在天峨牵上了纳格凸河的手,亲吻过南丹、东兰、大化这些小姐妹,再一路欢歌来到了龙湾。在细雨缠绵的三月,怪石嶙峋的河床已被丰盈的河水覆盖,你所看到的景象是一个旋涡,两个旋涡……旋涡赶着旋涡;一匹野马,两匹野马……万马奔腾;一声低鸣,两声低鸣,轻唤云崖。一片山光,一片树影,一缕阳光,一抹月华——红水河应该是这样一点点采集天地与春秋的色彩,缤纷自己,缤纷季节的吧!不然,怎会在四季里时而赤红时而碧绿呢?彳亍于烟雨蒙蒙的红水河畔,那些信手拈来的或诗性或嶙峋的词句,如两岸的石壁,被涤荡、冲刷,了无痕迹——大自然自有美的哲学,大美而不言。
远在他乡的十日西风知道我来龙湾,强烈推荐我到码头看看。不愿辜负,于是沿着一条砂石路一直往河边的方向走。这条砂石路,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车马光顾,多次雨水冲刷之后露出了泥土的颜色,像一个人失去味觉的喉舌,无声吞吐从红水河上鱼贯而来的风雨。码头像一张微张的嘴,欲说还休。若没有零零散散地堆放着的形状各异的“奇石”,整个码头是寂寥而沉默的,几艘锈迹斑斑的船停在码头上,像破旧的翅膀,也像红水河的一个朱砂痣,默默铭记着关于远航、关于惊涛骇浪、关于风暴的记忆。没有车辆穿梭于红水河两岸的那些年代,龙湾人是不是从这里乘船过河:要到对岸去,车马邮件要乘船,赶圩购物要乘船,还有一些乡愁也要乘船……对了,我的曾祖父走船的那些年,是不是常常经过这里?他提着马灯,头顶竹编帽,从刁江的码头上船离岸,顺着板内、拉濑,在百旺宽广的河面向右拐进入红水河,然后一路直奔贵港、玉林。船行九十多里路过龙湾时,走船贩盐为生、半月往返一次的曾祖父是否曾在这里上过岸?那些踮脚张望的乡亲,一次要从祖父那儿买下多少盐才够到半个月后的再次张望?时光悠悠,码头固守着寒来暑往,只是再不见远归的船只向这里驶来。
或许是思乡心切,十日西风兄一样不落地发来关于龙湾的一些词汇,比如铁索飞渡,比如木棉花开,比如高山峡谷,再比如,生榨粉——对于浑身上下透露着吃货体质的我,怎能抵抗得了美食的诱惑?上岸,直奔榨粉店。没等我们这些雀跃的食客说完要求,老板娘已娴熟地拿起圆嘟嘟的粉团放入压榨勺里,一根根圆形的细粉条随即如破土而出的嫩芽齐刷刷地缓缓坠入滚烫的汤锅里,不一会儿,生榨粉出锅,添上原先制好的番茄酱、香菜和辣椒酱适量,用筷子轻轻一拌,青红与米白在热汤里沉浮,一碗带着淡淡酸味的生榨粉把所有的馋虫都唤醒了,赶紧大快朵颐吧!现榨现煮现吃,爽滑可口,风味浓厚,最后还要捧起碗来喝几口粉汤,那温热直奔肠胃,暖了被码头的寒风关照过的身心。
起身时发现几只小鸟叽叽喳喳地在靠近墙壁的餐桌啄食,老板娘从后厨捧着粉团从旁边的餐桌走过,它们也没有受惊,仿佛已经和谐相处了很多年月。蜗居故乡的那些年,房前屋后的树丛是鸟儿的居所,晒米的夏季它们会肆无忌惮成群结队地飞到晒坪上享用食物,有时候还会飞到客厅的神台上啄米——如今的老家,门窗紧锁,新燕或许还时常飞来门外踱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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