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论天晴与不晴,或者我来与不来,一代宗师杨露禅的故居都在广府城外安坐。
有故居,必有故事。
那个“偷拳”的故事几乎家喻户晓。对于这个故事人们似乎也一直持赞扬的态度,往往忽视那是真真切切的一种偷盗行为。
究其原因,源于杨露禅的偷拳是成功的,最后得到陈师傅的谅解并收其为徒,而杨也凭借自己的努力开创了杨氏太极拳,成为一代太极宗师。这里面看似简单,实则值得玩味,隐约透露了一种难言对错的价值观:人们总是崇拜成功者,并会自觉的原谅他的过错。
假如杨露禅偷拳似寿陵余子邯郸学步,我想偷拳这种行为就会变成“卑鄙的恶行”,并被人们所嘲笑。
偷的好,偷盗也偷取了“道”,偷拳也偷得了“全”——声名乃至生命的“全”。
窃国者诸侯,庄子的话就是如此深刻。而我这样说就会显得尖刻。
也许此时云破和我的尖刻没有直接关系,但是我早预料到太阳一定会出来,只不过此刻恰逢了我的尖刻。
无论云破与不破,或者我说与不说,一代宗师杨露禅的故居都在广府城外安坐。
二
太极拳是一门体悟阴阳变化、平衡的学问,因此动作起来如行云流水。
此时云破了,不过流水还在。
绕过那个有故事的故居,后面就是流水。
听人说,这水中的芦苇地也是按照阴阳鱼的图案种植的。果然,宿醉未消的我一上船,就感到仿佛置身于阴阳的旋转之中,分不清是芦苇在动还是小舟在动,是水在动还是风在动。
或者,只是我心动了吧。
是谁触动了我内心的太极,让我怦然心动,让我体内阴阳交欢,无法平静?
同船者笑说我划船的样子很笨,比如不小心就惊动了一只水鸭,它惊慌的逃走了,逃出了我的视线。但我还是看出来了,它飞翔的姿势也很笨,笨的可笑。
我和它的笨有共通之处:都不擅长,却尽了本分。
它不再擅长飞翔也许是因为懒散,但是,毕竟它没有辜负它的翅膀,为了安全和自由,它笨笨的飞过了我的生命,并留下痕迹。
我想如果它不逃走,我们会成为朋友。
我喜欢它的笨,而且我相信必定也有人喜欢我的笨。
三
“笨”这个字一直以来都在我的心里受宠。笨乃竹之本,正是它滋生了正直、虚心、有节······
芦苇和竹子有很多相似之处,只有正直这方面做的好像不够好,更容易在风中摇摆。我想是因为根基不稳,也就是缺少了一点“笨”。不过,这并不怨它,这是环境造成的。它身处湿地,必然受水的影响,就像竹往往受山的影响。
竹子懂芦苇,芦苇懂竹子,而风则两者都懂。
在风中,竹子展现的是风格,芦苇展现的则是风度。一个坚守“格”,一个把握“度”。如同仁者不会鄙视智者,智者也不会讨厌仁者,两者心照不宣又各自呈现。
这些,风都看在眼里。
在迷宫般的芦苇丛中,我索性暂时停止了划船,放下了自己的“笨”,任凭小舟风中自横,任凭自己像风中芦苇一样摇摆。
思想着芦苇何时、何因被冠以思想者的美名。
当年孔子只是在水边站了一会儿,即叹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样的叹息回荡了两千多年。
而芦苇早在孔子之前就和利万物而不争的上善之水结缘,且站了不知多少个千年,成为思想者自然在所难免。
不仅如此,站的太久了就变成一种昼夜不舍的守护,尽管它能守护的不过是如斯逝者。
说到结缘,我觉得最幸福的是那根承载达摩祖师渡江的芦苇。从观音菩萨的手中到达摩祖师的足下,完成了它生命的圆满和升华。
观音的手和达摩的足,让它懂得放手和满足,同时也给它传递了一种佛法的温度,那其中当然也包含十方虚空的苍凉和世间国土的清暖。
于是它化身成舟,佛菩萨渡众生,它则渡佛菩萨。
到时间了,我们的小船也要靠岸。靠的仍然是此岸。
彼岸即使遥远,此行若有人相伴,历尽苍凉也清暖。
四
走上广府古城,走的首先是古,其次才是城。
对我这样的人而言,历史感觉总抢在前面前,我喜欢一步步的丈量历史,胜过一步步的踩踏现实。
我喜欢走城,尤其是这个城后面没有“市”字累赘。
“城市”这两个字在中国出现的并不早,在中国古代城和市的关系没有今天这样和睦,它们的联姻应该和近代西方文化东进有关。
城的特点就是周边有城墙,是出于一种原始的自我保护意识的产物,它和农业的关系密切。而城市更突出的是市,也就是商业,人们内心的周边则矗立着冰冷的墙。
我基本上算是半个商人,却不喜欢城市,其结果可想而知:一个不喜欢商业的商人,当然心灵脆弱,容易受伤,从而变成伤心人。
更受伤的是鲧,据说中国最早造城的是大禹的父亲鲧,他还是那个时代公认最懂水的人,他以堵截的方式为儿子今后的疏导打下了治水的基础,却被流放或者杀害。他造城来保护别人,自己却只能成为游离在城外的冤鬼孤魂。
我相信人们可以靠吞咽委屈来扩大自己的格局,却无法承受冤屈的打击。
想到这心里就有点堵,谁来疏导?
五
有一个神秘的声音,不大,居然盖过了巡城的纷乱马蹄声,士兵们勒住了缰绳,惊奇、惊慌的倾听着。这声音中透着慵懒、安逸和妩媚,让人想起炊烟、杨柳和落日。
他们是窦建德的士兵,强壮、忠诚且热血沸腾,决心要用生命捍卫他们的领袖亲自督建的这座城,抵抗中国一个伟大时代---唐朝的到来。
此时却被这穿越而来的异响冲散了心中的豪情,窦建德看在眼里,长叹一声,转身消失在历史的幕布之后、扬尘之中。
这声音成为一个伟大时代来临的前奏之后,仍不甘心,又回溯到我的耳际,通过我的耳根到达我的心灵,并冲散了那些淤堵,让我心水流如溪。
它是谁?又怎会有如此大的神通?我凝神观音,原来这不过是一双高跟鞋敲击青砖的声声脆响——至少这是它在这个轮回落在我耳、眼中的相。在另外的时光,或许它会是暮鼓晨钟,是龟息鹤鸣,是雪落断崖,是寻箫月下,是一次伤心的离别,是一段刻骨的思念……
突然就喜欢上了“我心荡漾”这个词。我对这个声音无法名状,强为之说,就像一个女人在心湖上凌波微步,又步步生莲;激起涟漪,又清净不染。
它来的突兀,是人生中的一次惊艳,是无常里的一个惊喜。
六
只要我们开始行走,就不会只遇到一次惊艳和惊喜。
我和同行者几乎同时发现了长在城墙上的一颗野草,开着几朵小白花。
我说是风把种子吹到了墙上,加上雨的润泽,才会如此。我侧重的是所有的开放都要经历风雨。
同行者说是开始建城的时候种子被偶尔糊进了墙缝里,也许沉睡了千年,现在是它的惊醒期。他侧重的是生命的忍耐和机缘。
过于终极的问题,暂时搁置。我们又开始争论它处在这个位置究竟快不快乐,矫情的扮演一次惠施和庄子,顺便把王阳明和林语堂也拉进来。
阳明先生是老生常谈: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阳明先生强调的是心开则花开,开花首要是开心。看样子他只要摇头晃脑,心念一动,就会变成一朵花。
林语堂先生这次没有幽默,只淡淡说句:皆与花无涉。他的意思也很明白,开花不过是花的率性,它的悲喜冷暖和看花的人没有必然联系。
很显然,前者站在了庄子一边,后者站在了惠施的身后。
这些先贤的态度让我们不知所措。索性不争不辩。
安心的享受这花给我们带来的惊艳和惊喜。
既如此,我相信,此刻的它对我、对我们、对这个时代、对这个世界心存善意。
七
真好。心存善意。
走出古城,杨露禅的故居依然安坐在那里。
看着它,一种愧疚油然而生。或许人们能够原谅偷拳人,是因为杨露禅他心存善意,人们当然希望让善良拥有更大的抵抗罪恶的能力,而不必拘泥于陈腐的规矩。
为此,他的过错才会成为传说,他的缺点才能造就传奇。
我之所以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能缺乏的就是心存善意。
不过,年近不惑、霜染青眉的我已经学会不再背舟上路,自然也不会带着愧疚离开。
我决定原谅自己。
甚至没有买门票的我还透过大门往里偷窥了几眼偷拳人的故居。
我决定原谅自己。
我要学会心存善意,对万物,包括对我自己。
这是一种尝试,用减法写一种复杂。雨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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