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与白先勇_经典散文_.

      2004年下半年,听过一次白先勇的演讲。礼堂里不只“座”无虚席,连站也没得站。可惜讲的是青春版《牡丹亭》,对他的文学创作则未涉及。我很喜欢昆曲,虽然外行得令人吃惊,却依然津津有味的读《牡丹亭》、《西厢记》、《长生殿》,不过相比白先勇的小说,我还是对后者的兴趣更大些。
      白先勇的作品,诚如评论家指出的,和张爱玲是同一个门派,鼻祖当然是曹雪芹。两人都是那么精致细腻,对人情世故都是那么体察入里,又都是民国世界的伤心人。可是在表面的相似之下,他们的文学气质相去千里。
      白先勇的“伤心”是痛楚,他和他的描写对象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在态度上他是客观的,在感情上他却不能全然超脱;张爱玲的“伤心”不是“痛”,而是带着矜持的“哀”,她是从里到外,从心态和情绪都飞升上去,像她自己的形容,“云端里看厮杀似的”。
      白先勇很慈悲,对人世是深切的悲悯;张爱玲则艳异凌厉,有着外科手术般的冷静。两位作家虽都受了《红楼梦》的影响,但张爱玲同时还嗜读《金瓶梅》、《海上花》、《醒世姻缘传》。这一类“小市民气息”浓重的小说不在白先勇的书单子上。相反,他屡次提到《三国演义》。他把《三国》中的“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与《红楼》中的“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相提并论,认为是可以互通的大沧桑。这里就看得出张和白的最大的分野:白先勇的审美趣味是较为疏远市井气息,因而更为贵族化的。他的感时忧国带有士大夫的味道。他对政治的关注使其小说不经意间染上了历史的尘埃,是一种优雅深沉的“史笔”。张爱玲对政治基本上是冷漠的,要不是迫于环境写了《小艾》、《秧歌》、《赤地之恋》,她这一生都会“笔不沾政治”。她要人间味,不管是皇亲国戚的还是街头巷尾的。她把无数难堪的、琐细的、零散的生活片断描摹下来,用虚无的“末日意识”的灵光一照,便成就了她独特的世界。
      白先勇的笔触是老练而稳定,张的笔触却是老练而机俏。白先勇小说的起承转合衔接自然,绝少痕迹;张的小说却缤纷幻丽,以致局部有时太醒目,伤害了整体。白先勇忧国忧民像《三吏》、《三别》的杜甫,张爱玲的奇诡深邃却更近于《无题》的李商隐。白氏少年时也显老成,张氏老了也像少女。
      我念大学时有一位老师叫刘俊,他是《白先勇评传》的作者。他教我们《台湾电影赏析》,偶尔提到白先勇,常有妙论。我有一次大着胆子打电话给他,问及白、张之比。他说了一句相当有趣的话:“张爱玲下手比较狠!”这也是大实话。港台并称张、白二人为“金风玉露”。张是女性,但解剖人性时那股不动声色的冰冷和千伶百俐一支笔后的霸悍、锐利与硬度,也唯有“金”能比喻;白先勇是男性,但其温润流淌,返照空明,不露棱角的功夫,倒像是“玉”了。
      张爱玲除了小说以外,尚以散文名世。她的“流言体”散文信手拈来,流丽隽永,既不带周作人的“考古气”,也不带林语堂的名士派,别开生面。白先勇就很难称得上是一位散文家。除了《第六只手指》、《树犹如此》、《蓦然回首》之外,他的许多所谓散文,都带有回忆录的性质,仿佛是“自传”的一个片段。此外张爱玲还是半个学者,在“全面发展”上,白先勇与他的前辈差距甚大。
      说到这里,很担心给人一种印象,似乎我认为他们的共同点极少而相异处极多。其实不是的。除了前面提到的几点相同,他们还有一些相似。比如两人都是中西结合,洋为中用。一方面对传统的章回小说,对唐诗、宋词、元曲颇有会心;另一方面,又深谙西洋小说的种种技法。从前一方面,学到了凝练的白描,简洁的对话,对民俗风情(服装、首饰、家具、封建家庭礼仪)的消化,和对文学典故的灵活的化用,及对“意境”的惨淡经营;从后一方面,则谙熟了隐喻、暗示、象征,以及对“意象”的有力锻造。稍有差异的是白先勇是在美国读书期间,系统学习西方文学理论,终于以《芝加哥之死》开创了他的新纪元;张爱玲生性不耐烦理论,对西方文学营养的汲取更多带有“自发”的色彩,是“读书百遍,其意自现”,从文本中来,到文本中去。
      两人另有一处不幸的相似:都是中短篇大师,长篇却不尽如人意。似乎“精品红楼”传统的作家都有这个通病。写中短篇时神采飞扬,一写长篇就少了那股旺盛充沛的元气。张爱玲的《十八春》、《怨女》实在及不上《传奇》,白先勇的《孽子》也比《台北人》系列、《纽约客》系列、《TeaforTwo》等稍逊风骚。
      为什么红楼传人总是更擅长中短篇呢?个人以为,在中短篇里,他们更方便把自己的生命体验与红楼笔法相结合,以一种以点带面、精微细致的方法向曹雪芹致敬。而到了长篇里,因为卷帙浩繁,人物众多,情节千头万绪,必须要跳出前人的圈子展示更多自己的东西。腾挪的余地太大了,反而有点手足无措,再要“致敬”就难免顾此失彼了。这一重障碍遂成了很多作家(哪怕杰出如张、白)难以克服的顽症。对《红楼梦》的过度喜爱一旦发展到依赖,极易成为长篇创作的瓶颈。
      对于当代较年轻的读者来说,张爱玲很奇怪的成了“时尚”、“小资”、“小女人文学”的代名词。津津乐道于她的出身,她与胡兰成的“倾城之恋”,她的亮烈难犯,和晚年的离群索居。而白先勇,据我所知,有一些人不知道他,有些人则知其人不知其文,有一些却以猎奇的眼光,打量着白的性取向,及他的“白崇禧之子”的特殊身份。沉下心来品其文章的,寥若晨星。在不少人眼里,“80后”的郭敬明才是最佳选择,张、白之类已是“老”了——除了相关的轶闻和插曲。
      有一天傍晚,我无意中发现一条路,静而清。走到尽头一拐,就是长江一角。远处隐隐的是北固山。近处一排绿树,落日涂在江水上,水中有三四块小小的“岛屿”,像“在水一方”,又像“寂寞沙洲冷”。我站在那里,突然感到白张二人就像此情此景,是现代的古典,是民族记忆深层的背景式的存在。白先勇是“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张爱玲是“檀栾映空曲,青翠漾涟漪”。云气离合,光线明灭之间,是一代失落了的中国人。
      “秋山敛余照”的静美中,实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深长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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