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叶 脉 间 蠕 行(写字之旅)_经典散文_.

(旧字重贴,就像亨赛尔从口袋里撒下小石头,作为回家的路标。)

一个场所必须变成内在场景,让想象和文字开始在此定居,才是吾心安处。卡尔维诺曾说过类似的话。 我深以为然。
初到庐山几年,进山门的时候,总有工作人员请我止步购买进山门票。异乡人的身份让我有一种“在他乡”的疏离感,这里的山林不属于我,道路不属于我,语言不属于我,居住的屋舍也不属于我,甚至院子里一根晾衣绳,都是邻人早年挂上去的,她说是她的。我在山中住,在林子里走,许多个场景中都有我,然而我似乎不在那里。这种奇怪的感觉,让我感到忧伤。当然,我现在有了孩子,有了自己的小屋,还种植了一些自己喜爱的草木。但在一定程度上,是想象和文字的根须,让我慢慢潜入这座山林的地表,得以呼吸,甜睡,做梦。
早在少年时期,我就喜欢写。要是有一本不用写作业的草稿纸,我就想把它填满,涂涂写写,纸上就有了色彩,人,动物,植物,一些存在或不存在的故事和声音随后也就来了。这个世界自由得很,有趣得很,它满足了我自由说话的快乐和对世界一次一次的幻想——那里可能会有一个流浪汉,一只山猫,一个小偷,或者是一棵树上一只神妙的奇异果,一个美丽善良的仙女……那里也许有危险,可是,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出现拯救。我不用胆战心惊地偷看同学的课外书,不用穿小姑姑的大拖鞋,光着脚自由地在那里奔跑,呵呵,谁都别想抓住我,谁都别想打断我在笔尖上把话儿说下去,说下去。
我怀疑这与我的成长环境和母亲的严厉有关,我从小有强烈的说话欲望,但这欲望经常受到挫折。后来那些未能得以说出的便都到纸上去了。悖论的美妙之处也许就在于其结果无法预期吧?我不记得一路走来悄悄写过多少习作——这些文字大半藏在我的成长箱子里,它们幼稚,不好看,羞于示人,却是一个穷孩子最富有的秘密储藏。那些被我踩踏过的年轻日子,那么多惶惶然的话一心想诉诸于文字,那么多从角落里闪现的一个个我……我至今不知写作为何物,不懂这世间许多的事,甚至复杂冷漠的人心。但能体会并享受角落一只小箱子里用纸张和文字铺就的柔软世界。角落,小,却任性地发展了下去。我在其中一次次无中生有地诞生着自己,蔓延且生长自己,直至成为一个顽固而独立的存在。在很长一段时间,箱子,抽屉、柜子、瓶子,这些角落处的容器,角落处的内容,都会让我产生一种奇特的柔情。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角落处的小虫子,缓慢,柔软,没有翅膀,但在行走,有天线一样的触角。
在三清湖畔及南昌读书时期,我的一些习作曾有幸得到原《星火》杂志的主编刘华老师、原江西日报副刊匡建二老师,还有洛阳《牡丹》杂志社的编辑任见先生的善待和鼓励。就像大多数得到表扬而又缺乏对自己正确认识的年轻人一样,我为此小有得意,但又感到害羞、卑微和惶惑。我在纸张上显示的东西是否来自我内心深处年轻而焦躁混乱的声音?也许我夸大其词?也许我撒了谎?我至今也不知道当年老师们是在信任一个孩子的词句,还是透过一些稚拙文句对一个热爱写的孩子给予善意的微笑?时过境迁,老师们也许不再记得那个三清湖走出来的孩子了,我也长成我现在的样子,但每每想起这世上有这样几位长者,便是要深深感激,他们是我一生的恩师了。
2004年,我结束了生活中一段没有文字的疲惫旅程,从南京车站拖着一箱书和父母送我的一床棉被,只身来到庐山任教。我记得那时节,春天刚刚来到庐山,山体上披挂着清脆的灌木,法国梧桐的叶片像小鸭掌那样可爱,还有我头顶上的蓝天,漂浮着栀子花一样的云朵,非常轻盈,非常漂亮……一种重生之初的喜悦,让我落泪。我想,这座山也许会拉开我和一些人一些事的距离,我的疲惫和流浪也将在此得以安歇吧?
教学工作,永远是繁琐而忙碌的,但每一次的教学活动会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善良,对学生有帮助。我在服务教材中作家们的作品时,同样会感到热烈而全身心的投入,我的勤奋和钻研让我的教学很快在山里在市里获得了尊重和认可。也许我在这座山里不需要写作就能充实而有尊严地活着?我不知道后来的某一天,自己为什么又次捡拾起停辍数年的笔。那时我单身一人租住在庐山慧远路一间民房,没有电脑。许多个夜晚,我在纸笺上零零碎碎地写着。院子里的那株梧桐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会让我想到古琴和凤凰的歌唱。我的笔尖也在纸笺上发出沙沙声,我不清楚自己在写些什么,为什么要写,只是,只是如此喜欢住在这些语言的碎片里,就像我喜欢住在那栋被切割成一间两间破碎的楼房里一样。
这一时期的文字基本上延续了我早期的写作特点,稚拙,然而情感饱满。其中一部分是庐山历史人文方面的文字,落笔虔诚,当时的心境也是如此,庐山厚重的文化史令我敬仰。我很好奇时间这支水从这座山体流过,一些怎样的故事落了进去。我曾在许多个周末,只身启程,山下山上四处寻访,也试图从一些地方史籍中寻得某些信息,书院,草堂,亭子,老桥……它们应该有故事,我想。我甚至有过雄心壮志,希望有一天,这些故事能在我的手心里,变得美丽而生动。但这种仰望的写作视角,似乎不适合我,也遮蔽了这座山地许多正在发生的可爱的鲜活的小事物,遮蔽了山路上行走的我自己。在我的女儿可以在山路上奔跑的那年,我预想中的一个匡庐亭事系列突然停笔,我觉得可以不要写了,那不是我的声音。“嗔,长亭更短亭,多少人,多少事,随风去。何须把亭寻?睡去。”我用《无名老亭》结束了自己匡庐人文历史的写作旅程。
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我翻开书上课合上书下课,没再认真写过什么。工作之余,我时常带着欢笑的孩子,循着水声沿途走去。花草灿灿烂烂的,在林子,在湖边,在篱笆,跑动,绽放,它们跳舞,讲述各自的爱情,它们似乎正在《诗经》里生活。孩子呢在童话里生活。我就在山石上坐,在我膝边,风将时光吹得很远,很远......许多人在关心在谈论的事,我都不大关心,许多人和事也渐渐淡忘。这座山把我治得太好,太舒服了,给了我喜爱的稳定工作,温暖的家庭,可爱健康的孩子,我将再也不需要,再也不能写作了?我已经很像一个真正的山里妇人了,我更关心好天好风好阳光天蓝蓝晒被子晒衣服。山中多雨雾,湿气重,若有清辉洒山林,风吹动树枝,我也会随孩子沿着石阶往山峦走去,再走去,想摸摸月亮,梦里也许会长出月亮的初芽儿吧?
我渐渐感受到,没有写作,安逸的生活竟然会让我足够难过。我不知道自己跟这座山,跟自己还能有什么样的对话?就这样我试着记录一些日记式的山居碎片,我想,就当是靠着门框跟自己说说话儿,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吧。洛尔迦曾写过一首《哑孩子》的小诗“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把它带走的是蟋蟀的王)/在一滴水中/孩子在找寻他的声音……”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寻找丢失了声音的哑孩子。写作于我可能就是那一滴水,轻摇一支笔,沉寂中,期待中的声音将从水滴中萌生、响起。
我把写下的碎片文字放在一个文学论坛上,也寄给几位极为要好的朋友分享,像书信一样一封一封地抵达邮箱的另一端,山的那一边。与数年前相比,文字风貌在不知觉中似乎有了一些变化。想是年龄渐增,心境不再如昔。也有梭罗、利奥波德、法布尔、卡尔维诺、罗赛、米什莱、清少纳言、德富芦花以及国内顾城、苇岸对我的影响——你也许发现,他们之中大半是自然文学的作者。的确是,当我从地方人文史籍堆中探出头来,当我穿着潮湿的裙衣,在雾霭中走过一层层的街面归来,发现自己捧在手心的原来是讲述土地、庄稼、山林和鸟虫的书。这些书籍在帮助我一点点找到那些我忽略的、理当心存感激的身边朴素事物,也在帮助我一天天重新建立起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对美的憧憬,梦想。我一路走来所经历的,以后还可能经历的起伏停顿和坎坷,许多人,许多植物动物也都在、都会经历,甚至比我承受的更多,更重吧?我知道,自己不是孤独的,山林与我同在。大自然,爱,与我同在。
2012年的夏末,美国自然诗人玛丽.奥利弗的《家信》偶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她给我寄来蓝松鸦,霜/星星,以及此刻正升起在贫瘠山巅的/秋月的消息/她轻描淡写地提及寒冷,痛苦/并罗列出已经丧失的东西……”
这封来自大自然的“家信”,载着林区地带独有的清澈凉意与同情,还有生的安然与明亮。它卧在我的手心,是安慰、祝福,也是一声轻柔的召唤。我相信自己成长中最重要的一位诗人出现了。奥利弗所有的作品都具有温善、自然、木质的诗歌品质。我想,是什么让这个女诗人的文字如此美丽,素朴,柔韧,并且获得如此单纯、平静的力量?我无法用语言表达她带给我的美好感受,只是,在相遇奥利弗的诗歌之后,视野中的山水不再那么谨慎而庄严地被我奉为神灵,不再是山中妇人眼中那样如柴禾、床单被套一样稀松平常,也不再仅止于承载心情碎片的一个大容器。山林如此美好,温善,我也许可以像奥利弗那样,走近,再近一些,成为可以与之对话和交流的景物,成为我生命的居所,成为每一个亲切的日子,亲切到我可以用文字重新为它们编织叶蔓和雨雾?
这样的心境影响了我近两年的山中文字,我的视角不再仅限于仰望,有了眺望、平视,关注那些同我一样普通的山民,低额弯身关爱更细碎的小事物,进而向内多棱镜一般看到了一些事物和自己生命不同侧面的折光。也时常这样想象,这座山是一座小词语的校舍,居住着成千上万上亿个词语:一截枯枝、一条毛毛虫、一片云、一块石头、一座亭子、一个街角,一个在山路上行走的人……我慢慢地捡拾进文字,并找出它们的意思、韵律,与我之间的关联,它们就会对我低语,发出轻轻的美妙声音。这样做亲合于我的性情、喜好,若从一座山地的写作角度看,也不无有点点价值——且借一位友人读我文后的话:“只眼看匡庐,独笔说细微”吧。我也相信自己的散碎文字与这座山有血脉之亲,但总觉得自己写字的背景,不仅仅是一座山,还是时间。当38岁的我再次缓缓走过山林,我感受到平静和喜悦。在这里,叶片的变化,羽毛的变化,仿佛发生在自己身上。在这里,我化解忧伤,脚步轻轻,让光充满。
再过一个冬天,我寓居这座山有十一年了。行走的地理空间似乎越来越小,脚步越来越缓慢,生活日渐简单平宁。这些对一个写作者来说可能会造成一些局限,但也不是坏事。佛陀在一棵树下悟道,我愿意在宁静中分享佛的发现,聆听这个世界的声音。今秋山中天气甚好,我刚从暮色中回来,我看见那些行走过的路正背向我朝后移动,消失在漆黑的山崖间。然而星际辽阔,如爱者宽厚而仁爱的胸膛。我坐在南方山林某一栋屋舍的窗下,审视一本秋天的书稿,它是我念想中的一本山林小书:散碎、安静、缓慢、平常、任性,轻盈如叶片。然文字的叶脉里藏着我的山峦和房屋,我将它们视为自己的来处和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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