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_经典散文_.

                                                                           青衣
                                                                                文:魏新永

     至今我还不相信青衣怎么能与我蛋爷联系到一起.

     他弯曲的脊椎能把天撑破,每次看到他都在地上搜寻,他目光如耙,不会放过每根杂草。站立他面前,不动,他看到一双穿着黑鞋子的脚,才仰起脸,看是我,露出黄牙裂嘴笑笑:你啥时回来的?一股女人的腔调,从他的喉结下涌出。我递上根烟,他鸡爪般的手颤抖着接过,又颤抖着放在黄牙之间,我惧怕他颤抖的手,唯恐他手里的物件因颤抖而落下,他的颤抖症,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的,我掏出火机给他点燃,一声:好烟啊。又从喉结下涌出。

    我烦从男人的喉结处发出女人的声调,这声调在夜晚能使人产生一种错觉,甚至能毛骨悚然,而又失去男人的威猛,霸气。女声就是女声,温和,水灵。任凭男人怎么模仿也难模仿出那种神韵。学生时代,我常问娘:蛋爷是不是故意装的,为啥故意造作自己的声音呢。娘只是笑,不回答。直到一天早晨,我去上早学走过一片树林,树林里有女人唱戏的声音,我顺着声音偷偷去看,唱戏的是蛋爷,我惊呆了,他怎么会唱戏啊?我的嘴巴惊成瓢状。他背着我在忘情的表演,他甚至没发现我在他身后偷窥。我没惊动他,抽身走了。放学回家,我问娘:蛋爷会唱戏啊?娘这才告诉我:会,并且唱得还很好,他唱青衣,那身段,唱腔,就是女人也不能比。娘正说着,爹走过来:咦,咦,咦,胡吹啥哩。娘白眼珠看了爹一眼,不说话了。

    我走进了蛋爷的故事里,说是故事,不如说是探秘,人的天性是好奇的,我也是如此。因为好奇,我与伙伴们去过村后的老仓库,在村里这是禁地,大人们谈起也色变,仓库四周长满了杂草,时不时还能蹦出一只野兔,仓库的一角檩条断掉,露一窟窿天,一扇门伏在地上,落满白花花的鸟屎。娘经常告诉我:不要到那里去,有鬼,弄不好会带晦气进家的。我们壮着胆子,推开了另一扇门进屋,几只老鼠惊动,乱蹿。狗子“啊”的一声抽身跑了,我也想跑,被胜利拉住,好奇心占据了恐惧。我们走进屋内,里面除了蛛网,烂木棍,其他什么都没有。我们便对着屋子尿了起来,一阵大呼过后,探秘结束。回家我便对娘炫耀起来,反遭一顿数落。娘说:你可不能再去了,那是你蛋奶奶吊死的地方。
惊疑瞬间席卷了我,怎么也想不起蛋奶奶的这个人物来。

    蛋爷家是地主,方圆数里有名的富户。蛋爷的爹是个善良人,没留下恶名。土改,家里的田产尽数散去,二位老人也相继患病而死,留下蛋爷这根独苗,无依无靠,跟着一个戏班子走了。数年后,蛋爷回到村里,军衣,军帽,胸前还带一枚闪着金光的毛主席像章,与他一起回来的是位水灵灵的姑娘,与蛋爷一样的打扮,一双大辫子如柳条般在腰间摇来摇去。搭讪,才发现蛋爷变了,走的时候是童音,回来却变成了娘娘腔,脸蛋细白细白的,一双兰花指,作着各种造型。蛋爷回来,嚷嚷着要革命,话刚张口,就被村长洪钟般的声音堵了回去:革什么命,你这个地主羔子,不革你的命就不错了。从此,蛋爷不再革命,第三天就把军衣军帽换掉了。村里把他家的房子当做了仓库,蛋爷回来,给他腾出来,二人便住了下来。

    蛋奶奶的到来,惹火了男人的眼珠子,红色海洋里,禁锢人的行为。本性的思想是禁不住,眼珠子的转动不能落把锁。细白的皮肤,一头乌丝长发,丰满的胸,高翘的屁股富有女人特有的魂。女人们私下说她是妖,妖是勾魂的,这女人就是来勾全村男人的魂的。蛋奶奶在村街里飘过,村里女人就拉着男人进院,“咣当”关上院门。种地时,男人争相与她一起种,干活累了,大家喜欢让她唱上几段,她唱过,蛋爷唱,两口子在宽旷的田野里出尽风头,田野就是他们的舞台,在这个舞台上,他们尽情的表演,结果男人与女人闹得鼻青脸肿,村长叹口气说:这眼珠子怎么这么贱呢。

   蛋爷是戏班子里的青衣,蛋奶奶也是戏班子里的青衣,蛋爷的才与脸蛋勾住了蛋奶奶的魂,蛋奶奶勾住了全村男人的魂。革命了,首先就革掉了戏班子的命,蛋爷爷怕戏班子里的人查出他的底细,打着返乡革命的旗号退出了革命队伍。回到了村里,老老实实当革命的农民。他深知自己的出身,一个地主羔子在村里不被批斗就是善事,他在城里见过被批斗的人,那种场面令他惊秫几个夜晚,他听说过有受不了批斗而自杀的,他想起批斗就毛骨悚然。回到村里,他老实的干活,老实的做人,他知道村里男人的眼珠子,经常吩咐蛋奶奶少出门,不种地就在家老实待着。

   红色风暴还是刮进了村里,村子疯了,村民也疯了。斗地主,斗右派,斗尽一切牛鬼蛇神。眼珠子们不再顾及什么,眼珠子不再猥琐地观望。斗地主婆,一双双充满泥土香味的大手,在妖的身上四处摸,四处鼓捣。色,占据了善良,占据了憨厚。在革命的大旗下,本能的色,如魔鬼般冲破道德牢笼肆无忌惮地发泄,吞噬。一边吞噬,一边扣“破鞋”的帽子。村里的女人也跟着男人一起疯了,温和没了,水流走了,都母狮般用鞋底击打那张细腻如豆腐一般的脸,豆腐充满了血,豆腐变成了红色,红旗下的红色会更红,更鲜。血一滴滴顺脸落在台子上,摔成一朵朵梅花,一个青衣在画着梅花的屏风前低低吟唱,青衣落泪了,泪水与血水混合一起,流进心里。青衣的头发撕成了乱麻,如秋风里的败叶,一缕一缕落下,她想捧起,放在鼻孔去闻头发上最后的清香,手被男人的手反剪着,还好,不是麻绳,是一双手,一双不老实的手,在看押这个虚伪词的掩护下,一直摸她酥软的胸。

     一场批斗终于在太阳落山后停止了。几缕乱麻搓成了绳子,绳子悬在木梁上,送走了蛋奶奶的命。蛋奶奶走了,舌头伸出好长好长,如一条红红的丝带从带血的嘴里流出,牙雪白的,她是穿着喜爱的青衣走的。蛋爷被释放回家,把蛋奶奶从梁上卸了下来,用整个夜晚在自己家的屋里挖了一个大坑,把蛋奶奶埋了进去,锁上门,走了。

    蛋爷再次进村里的时候,我已经上学了,他这次回来什么都变了,就是声音没有变,还是女音,我不再怀疑他的造作,这是他从内心里发出的声音,他也许喜欢,也许是一种怀念,我不再探讨他的声音,他的模样在我心里挥之不去,我只要从外面回家都要去看望他,听一听他的声音,他的行动是缓慢的,如蜗牛一般,庆幸的事,他的生活能自理,他是村里的五保户,口粮由村里出,后来,进了养老院。他出去这些年,干什么去了,去了什么地方,他从不告诉别人,甚至很少与村里人交谈。

   后来,他死在养老院里,村里出面埋葬了他,在整理他遗物的时候,发现他的包袱里有一身崭新的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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