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1884)
冉令香
转弯,走上通向村里的水泥路,猛然被自己的影子吓了一跳!那么细那么长,在路上延伸出去十几米,两条腿象竹竿一样捣腾着往前挪。
夕阳闪着温和的光芒萎缩成亮亮的一团,蹲在远山肩头,仿佛一不留神就要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转眼山巅那橙红的圆球被慢慢吞下去了,我陷进了庞大无边的灰影,周围所有一切也陷进了茫无边际的灰影。那些瑰丽的红晕渐渐在西天暗下去,一只乌鸦的黑影覆盖过来,转眼全黑了。
我细长如杆的影子消失在暗影里,所有的影子都融进了暗影。
热乎乎的孝服抱在怀里,里面包着几块土坷垃,那是来自婆婆新居的土坷垃。婆婆肯定地下有知:她的儿子为她试过新居的卧床,那里宽敞舒适;她的儿女们围着她的新居转了三圈,捡了土坷垃包在孝服里抱回家,要撒在菜地里或树根旁。
我把土坷垃虔诚地倒在高大的香椿树下,农历五月的大地正消散着最后的余热。我习惯地屋里屋外找寻那个佝偻瘦小的身影,人影憧憧,却再也找不到她的影子。
静沉沉的夜,无月。影子不分你我,汇聚成一个无边的黑洞。我知道,今夜注定了无月。婆婆正在另一个世界与她念念不忘的人团聚,那里此刻一派温馨祥和。
五年了,每当面对她孤寂、荒凉的眼神,心里总有莫名的疼袭来。婆婆的一生就是一个影子,尾随在公公身后的影子。
“哪里去了?半天不见人影儿”,她又手打凉棚站在家门口瞭望。她早已习惯了瞭望,站在夕阳下默默瞭望。她被夕阳放大的身影,象墙垣一样严实地遮满门口。那条尘土飞扬的水泥路,说不定何时就有一辆电动车急速而来,冲到家门口。
买菜的公公终于回来了。不等车子停稳,婆婆颠着小脚一路小碎步跟过去接菜篮,一边拍打公公后背上的尘土。“回来这么晚,天都黑了。”递水,盛饭,拿筷子,抹桌子,收拾不停。公公稳坐在老椅子上,坦然享受着婆婆的忙碌和唠叨。
忙中偷闲,有时我会看着婆婆晃来晃去的影子发呆,恍惚中自己也幻化成一个影子跟着她转。她佝偻着瘦小的身子,颠着尖脚,一会儿收拾剩饭剩菜搅拌鸡食,一会儿又打扫枯枝落叶翻晒烧水。更多时候,她佝偻着脊背坐在暖阳下洗刷,摘菜,缝补。一把蒜苗,一捆芹菜、一堆菠菜,经她一根根捋顺,码放整齐,大半天的时间也就溜得无影无踪。一根线绳、一块破毛巾她都能找到最后的用途。从早到晚,忙忙叨叨,偶尔停歇,定然是想起了什么,便自言自语:“这半天,老头儿哪里去了?”随后,屋里屋外地找,一趟趟到大门口找。
五年前的夏天,公公因并发症仓促走了。八十二岁的婆婆因小脑萎缩已神志不清,对于突然失去的追随目标,潜意识中却有更强烈的依赖和牵挂。她会突然拉住你的衣襟一遍遍地问:“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你知道老头儿在哪里吗?他怎么还不回来?”
遗忘零零散散切割着她的记忆,苍老慢慢折弯了她的脊骨。我一天天看着她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挪动,扶着墙根儿挪动。我们架着她一寸寸地挪动。她迅速衰退的小脑,对踩踏了80多年的坚实土地失去了信赖。每一次挪动都是犹疑和试探。吃喝拉撒,睡眠洗刷,她完全退回到婴儿时代,依赖哥嫂寸步不离地小心服侍。她乖顺地张嘴,咀嚼,吞咽,木然地看着勺子,等待下一口食物。她孱弱的影子与墙壁粘连、与藤椅吻合、与床板固守在一起,最后与泥土融为一体。
她走了,我才发现,她是全家人追随的影子,更是儿女们追随的影子。她走了,我才发现,自己的回家路搁浅了,那个家成了遥不可及的象征符号。
当2013年春节踏着烟花绽放的绚烂翩然而至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成了有家难回的人。我漫无目的地走在空荡荡的青年路,一排排大红灯笼渲染着年的火热,我的心却与街道一样,越发空旷。一声声炮竹爆裂,送走了昔日的车水马龙、熙来攘往。平日里拥挤不堪的公交车,而今却空空荡荡,轻轻松松,悠哉来往。家家户户都忙年了,唯有大街与我在孤独中守望着时光最后的更迭。
二十余年了,总是在除夕前一天载着大包小包回到那个法律意义上的家,义不容辞地做些家务。跟着那个瘦小的身影忙来忙去,穿梭于堂屋和灶房之间,煎炸烹炒,一身烟尘、两手油腥。不记得多少个周末,匆匆忙忙回到那座百年老屋,心不在焉地听她絮絮叨叨。追随着她的一双小脚忙里忙外,收拾一桌饭菜。可如今,我却没有了追随的目标,那个必须回归的家成了心底的荒原。
那夜,梦里我又回家了,我依然想跟在她身后摘菜洗刷,她却把一个女孩儿推到我的怀里说:“你看孩子,我去做饭”。惶然醒来,泪落满了枕头。据朋友说,女孩儿象征着贵人。她把贵人推进了最信任的孩子的怀里!
她走的那天,我给她穿鞋。她的双脚那么小,轻飘飘的。那双精致的绣花鞋,轻轻一套就穿在脚上。我知道,这是她一生中最漂亮的一双鞋。这一双坚韧的小脚驮着那个忙忙碌碌的身影一辈子,走过千山万水之遥,却从没迈出自己的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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