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觉得腿象患小儿麻痹症似的,走路没深没浅,动作大而步幅小,视野忽明忽暗。由这,她才想到已有四十多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她摇摇晃晃走了十几步,脚下一滑,摔得轻飘飘,如一块绸子坠地,可下巴分明磕出血来。她趴在那儿,手脚胡乱配合,怎么也爬不起来……她只得与身体妥协,暂时伏在原地喘几口气,歇一歇。
四周静极,一夜风稠雨密,鸟尚未出巢……突然她感到自己在发梦魇:隐隐听见一阵呻吟,那声音仿佛也是贴着地面传过来的,象很远,又似很近。
荞子感到几分悚然,全身收紧,“噌”的一下爬起来,半跪着四下搜索。大概由于她的响动,那呻吟停止了,一切又归为寂静。是太疲劳或过度紧张而发生的幻觉?有可能。神经绷得太紧,就喜欢弄出这些花样表示抗议。不过她不敢大意,枪抓得紧紧的,尽管并不熟悉它的性能。她慢慢站起来,刚举步,呻吟又起,这回她感到是从身后传来的。她猫下腰,冷汗渗了一脊梁。
她把帽子拉低,打开枪保险。她已确定这回并非幻觉了。然而那声响又变了方向,变到她的左侧,—忽儿又象在右侧……她简直全懵了,弄不清响动究竟出自哪里。她试探着朝前走,轻得象只猫,脚踩在湿草上没有一点声响。风在山谷里打转,她这才明白,那呻吟声被风抛得飘忽不定。
果真有一个人!……荞子终于把这个浑身稀泥、面目全非的家伙找到了。那人扭过脸,脸上只有一双眼珠子没沾上泥。他朝荞子眨巴着眼,表示他是个活的。他背上压了个奇怪的包袱,里面装得鼓鼓囊囊。
“不许动!”荞子把枪口指着他。
他又呻吟一声,然后哼哼道:“我不动……”他说中国话,那声音让荞子感到十分熟悉。“地瓜,地瓜……”他又说。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你……是谁?!”她端详着他。
他端详着她,忙道歉:“对不起,认错人了。”
那女人一扭身:“神经病!”
丁万赶紧把轮椅摇远了。薛兰,全是你害得我发“神经病”。那女人挽着另一个男人走了,那男人刚从厕所出来。
一个钟头过去了。薛兰不会来了。真是“多情却被无情恼”……
从野战医院转到驻军医院,仍然逃不脱截肢的厄运。因为包扎时缺乏经验,绷带勒得过紧,他的腿下半部坏死。在医院的那些天,他完全变了个人,只要看见穿白大褂的他就恨得咬牙。他后悔没从战场把枪带回来,藏在枕下,谁来说服他截肢,他就毙了谁。他嚷嚷说:“让我缺胳膊少腿,我宁可去死!”
看来“死”不能“宁可”。截肢之后,他心情也好转了。走出医院时,体重居然增加了两斤。
感谢科学:他配上假腿又能重新登台了。有一位慕名而来的女售货员,说是要终生伴他度过“英雄的余年”。她来观看他伤愈后头一场演出。
假腿失去两拐,走路是极难看的。他预先站在台上,幕在他的竹板声中徐徐拉开——他很得意自己的设计。
可是,当他几句台词一出口,发现不对劲。台下观众拒绝与他交流。他抖出一个个“包袱”,满以为会来个满堂彩,但听见的却是座椅翻转的“啪嗒”声。有人走了。不止一两个,不止七八个,那不绝于耳的翻椅子的声音告诉他是多少……他见与预期效果截然相反,便愈加卖力,拼命玩着花板,不断使出他那绝招:将两只手上的竹板同时抛向空中,然后交错落在手里,并让竹板在空中打出节奏——这不是说快板,而是马戏班的杂耍,他悲哀地想着。但愿那个女售货员不要因此轻视他……绝招也未提起观众胃口,翻座椅的声音把他的台词也盖住了。他明白了:观众已不是几年前的观众,他们的要求在变,口味需要不断更新,新了再新。他们需要白色长裙、微型麦克风、忽红忽紫的灯光。电子琴能够模拟一切音响,它宣告新与旧的更迭。新的必将替代旧的……
丁万渐渐沉不住气了,头上冒汗,嗓门一再提高,弄得口干舌燥,而他卖力的程度与收效恰成反比。走的人越来越多,他心都寒了。这座城市过去至少有一半人为他喝过彩,他每次登台不准备三五个段子根本别想下台。他曾为他们单调的生活带来笑声。而他们富足了,开始选择和挑剔。
突然,他忘词了!这个熟透的段子怎么会忘呢?他僵在那里,下意识地打着竹板,两眼充满痛苦,象失去了视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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