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保琪和几个翰林清流在和珅书房里大说大笑十分热闹,都没有留意和珅进来。马祥祖正笑说:“这是相府书房,和相就是随和,大家好歹也自存些体面——瞧这屋里烟腾雾罩满地橘子核瓜子壳,和八大胡同翠袖楼刚吃过花酒似的,成什么模样——”说着一转脸,见和珅站在门口笑,便道,“和相来了!”众人便都起身道乏寒暄。吴省钦笑道:“学生们放肆,弄得和相书房乌烟瘴气的……”
“没干系没干系……”和珅满脸都是笑容,摆着手随意坐下,说道:“大家越是随便,就越是看我和珅自家人嘛!保琪在军机处我们就相与得好,你们是朋友,我们自然都是朋友。听家里人说你们要给保琪送行。这个东道我作得,可惜我还有公务,不能相陪。”刘保琪笑道:“方才贵昆仑①已经来说过。我们几个穷措大今儿要吃大户了!既是您作东,我也不闹客气,要最好的八宝海席,十两一桌的!谁让您有钱呢?”和珅道:“那自然是了,平日想请还请不到你们呢!我有几个村钱,还不是皇上赏的几个庄子?指望那点俸,早他娘饿掉大牙了。也不瞒诸位,刘全管着园工,招呼个客人什么的,钱粮上头小来小去的账目随着工单就报销了,不然我也招架不起。”说着让众人,“这枇杷是他们才送来的,难为这季节几还有这东西,请大家尝个鲜。”——
①昆仑,指家仆。
他有说有笑亲切和气如同家人,曹锡宝和方令诚还是头一次到他府来,不禁心里暗自掂掇:“有名的笑和珅,果然名下无虚……”正思量着,和珅笑问:“这两位都见过面,只没有说过话,是在哪个部当差的?”曹锡宝一怔,才想到是说自己和方令诚,忙躬身道:“回中堂话,学生在都察院,纠劾司监察御史,曹锡宝。这位叫方令诚,和这位惠同济都在翰林院任庶吉士。”和珅偏着头想想,笑道:“都是久仰的了,和曹先生是在大理寺,你和几个刑部司官等着见堂官,我们握过手,惠先生和方先生是在纪晓岚府门口,我进去你们辞出来,一同打招呼说过话,都是一面之交。不过,方先生有一段风流佳话,还掺着曹先生一番玉成美意,我可是耳熟能详了哟!曹先生好文笔、好才学!”他这样说,马祥祖吴省钦和刘保琪还不觉怎样,曹锡宝等三人都是随众邂逅,与和坤一面之缘,点头即过的事,和珅都能一一记忆时日地址情形,他如此好记性,三人心中都不禁骇然。和珅恬然自喜,随意吃着枇杷,指着壁上字画道:“我是小丘八出身,肚里墨水不多,只喜爱结交清流名士,倒也不全为附庸风雅。在朝里管着钱粮,自觉在钱堆里钻着,满耳朵都是算盘珠子响,满眼都是银子戮秤,回来看看这些字画能清心寡欲,洗洗这身铜臭!”说着又笑,“诸位大方之家,看这些字画以为如何?没有假的吧?”
众人随他手指看,有董香光的画,有吴梅村、熊赐履、高士奇、张廷玉、傅恒、刘墉的……熙朝以来大名士傅青主、施愚山、方苞的也都应有尽有,最为珍贵的除了邹思道的“静气通神”还有伍次友的“野芦掩渡”——大内三希堂里也极罕见的名人之作——也悬在北壁显眼处。原来这群人初入书房时矜持,后来送上果脯点心又忙着噱笑说话,人人心想和珅是个市侩,谁也没料到满壁图书都是绝世珍品——只是名人字画太多,书房虽大,挤挤捱捱满墙都是,布置得欠雅,不像书房,倒似关帝大廊庙前摆卖的旧字画棚儿似的。但此时谁肯说破?只刘保琪笑指西壁一帙字说道:“这是纪中堂的字了,原来挂在北壁的,现在到了西边。”
“是刘墉说这字写得寻常,家里人就挪了地方儿。”和珅听刘保琪话中有话,似指纪昀配去新疆,字也到了“西边”,却只皱了皱眉头,谈笑自若说道,“是你不留心,这字画隔几个月都要重新布置一下的。那一幅是刘墉的,现在也挂到了西边。”吴省钦端详着那幅字,见是斗来大两个“竹苞”,良久一笑,问道:“是丰绅殷德世兄入宗学时纪公赠写的。果然不好,不但字寻常,意思也是恶作剧,书房里不挂也使得的。”和珅不禁诧异,问道:“为甚的呢?”吴省钦只笑着摇头,曹锡宝却拊掌笑道:“这是骂人的话——是说中堂家‘个个草包’!”
这一说破,众人都醒悟过来,不禁都莞尔发笑,和珅一时也明白了,也就讪笑,说道:“昔日高江村骂索额图、骂明珠,一路骂着升进康熙爷的南书房。纪晓岚诙谐滑稽,有高士奇遗风,我和珅又何愧于明珠呢?”这是很得体的解嘲之语了,大家笑着附和,转了别的话题。因说及上路的事,和珅叫过家人,命“带这几位大人去入席,把海宁送我的洮河老醪带两坛去,北京市面上的回煞老烧干性子太烈,保琪还要上路,不能害酒”。于是众人纷纷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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