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简的事很快传开,所有人都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季晓舟照旧按时抱着大提琴到角落去拉——只他一个人蒙在鼓里。萍萍但愿他晚一点知道,让他再安安稳稳拉几天琴……这琴声甭管怎样不悦耳,它毕竟是最后的曲子啊……
季晓舟僵直地站着,大家也显得和他一样发僵。
“来,喝!”季晓舟忽然添了豪气,“你们怎么啦?怎么不喝?……”
萍萍撑持不住,将杯子顿在桌上,随即跌坐下去。她不敢看晓舟,只轻声问道:“是谁把这话告诉你的,谁这么多嘴?……”
季晓舟笑笑:“从明天起,我就不用再练琴了。”
“到底是谁告诉你的?!”萍萍进出哭腔。
杨燹带头喝干了酒,接着是廖崎。
季晓舟却滴酒未沾:“谁告诉我的有什么关系?这还用谁告诉我吗?萍萍,就从你眼睛里,我也知道我不行。你却常对我说:拉得好一点了。你眼睛不象你的嘴那么爱撒谎。”他笑笑,“我已拼出全身力气来练琴了,可是,……就象廖崎早就说过的——我和音乐发生了一场严重误会。”他又转向廖崎,“你很有远见,现在大可不必这样不安。”
沉默。仿佛空气也变得凝重起来……
季晓舟慢慢坐下,接着说:“从明天开始我不用练琴了。其实我比谁都明白,我不行。可我总希望长久的辛苦忽然在某一天结出意外的果实。即便不会有那种侥幸,练,总比不练强。我想得很少,希望也很小,只想劳动和收效相等,只想勤奋能让我每夜都心安理得地睡觉。可是不行……事实最终证明我不行。减掉一把不称职的大提琴,不是最天经地义的事吗?你们不必为我难过,不必想法安慰我。”
大家第一次听见季晓舟说这么多话,过去他们甚至认为他迟钝至极。看来并非如此,他的敏感被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所包裹,这就是他生来俱有的责任心。他此刻的神情是复杂的:不仅仅是痛苦,还有对音乐深深的眷恋,以及终于得到解脱一样的舒松感。他十分明白自己的能力,他曾为能力低于别人而玩命练琴,这对他毕竟太苦太累了。他之所以没有碰鼻子拐弯,只因为乐队里还需要他那一点点音量,这一点点需要被他视为神圣的责任。而现在不再需要他了,他从此坦然,或许还有几分庆幸,因为他不必再为自己的琴声自卑了。他已尽自已的最大力量,完成了与那个集体的契约,完成了与自己的良心、责任感的契约。所以他并没有象人预料的那样一蹶不振。
“那以后……以后你做些什么?”廖崎问。这声音躲在深深的自责后面,似乎晓舟的不成功是由于他的过错。
“以后?不知道……服从分配。还能怎样?……我咋天晚上把那把大提琴里里外外擦干净了,今天已交出去了。”
他说得很轻松。其实在擦琴时,他看见琴马下积起的厚厚一层松香,看见琴弓被手指捏出的两个浅槽,他委屈地流了许久眼泪。他抱着琴,悄没声地坐了整整一下午。他想,假如有人早些告诉他:“滴水穿石”的名言不是绝对的,也许不至于受这样长久的折磨——自尊心被折磨得遍体鳞伤……
他爱这把快拉破的琴!但这最真实的理由却最不能成其为理由。他爱音乐,却从没有得到它的青睐。他被减下,这是最明智的决定,又是最不公道的裁判。他委屈,但他从来不怨怪任何人。他在与琴默默告别时,努力说服了自己。他没有再拉它,整整一下午都没有让它再发出一点声响,仿佛他所有的情感都凝聚在那薄薄的共鸣箱里,一碰琴弦就会喷涌而出,不可收拾。他把擦干净的琴轻轻放进琴盒,庄重得象给一位最亲爱的人入殓……
季晓舟饮干了杯中的最后一滴酒。
这时萍萍反倒没有一点声息。多日来她所有的担忧,准备了一肚子的安慰,此刻却一句也不需要了。一切竟是这样简单。这个溜肩膀,看上去不堪一击的“三毛”竟如此坚强。而她却终于挺不住了,把头依在乔怡肩上轻泣。
季晓舟的左手又在那样下意识地模拟揉弦动作,忽然他停住了,笑笑道:“没有琴,我一点也不习惯……就象一下子什么也没有了。”
录音机里不合时宜地放着一支轻佻的歌:“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廖崎下意识地捂住耳朵。乔怡看见他口袋里露出一只袖珍录音机,便对他道:“把你那高雅的放放吧,——你不是在演出前用它陶冶情绪的吗?拿出来,跟邓丽君摆摆擂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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