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三姨、五姨钻在西红柿地里,外婆和五姨不断地从秧子下面,摸出又红又软又大的西红柿递给你,你起先咬着吃,牙齿酸倒了,就用嘴唇吸汁,嘴唇酸麻了,就往肚子里吞,肚子胀了,干脆挤了汁水,仰脖灌进喉咙。你的肚子变得跟三姨怀了娃娃的肚子一样,鼓得快要炸了。
三姨扛着大肚子跪在地里不停地吃,肚子圆得快要滚下地来。你觉得三姨怀孕一定是因为吃多了西红柿。三姨的身体被大梁坡的斜阳映得通红透明,你能看见她肚子里一大筐烂熟的西红柿。
地里散发着一股阴性的味道,酸溜溜的,有些刺鼻。那种味道能扎入你的肌肤,让皮肤刺痒。酸麻甜腻的气息从西红柿秧子根部,一直升腾到大梁坡上,夏末潮热地气,把大梁坡的太阳熏得软软的,像一个熟透了,快要坠落的巨大的西红柿。
你鼓着肚子有些费力地呼吸着,你知道等不到太阳落到大梁坡后面,你滚圆的肚子就会随着几泡尿落地,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瘪塌下去。三姨的肚子撒完了尿,也会挺在那里,不会瘪下去。
三姨接二连三产下脸蛋像西红柿一样的女娃。三姨吃西红柿吃得太多,你感觉她家早晚要被她变成柿子地。三姨诞下第五个女娃,倒提着娃,斜了一眼关键部位,就扔在一边,随她大哭大嚎,一口奶都不给喂,蒙上被子呼呼大睡。
五姨劝三姨,生都生了,好歹给娃喂口奶吃。三姨嫌烦,一蹬被子说,你心疼,那你拿回去喂。五妮就这样成了五姨的女儿。五姨也没少吃大梁坡的西红柿,肚子就是没有鼓起来。地里干活,外婆见她屁股上沾了西红柿酱一样的血迹,每回都摇头,说她这边吃进去,那边流出去,肚子里存不住货。
那年大梁坡的西红柿结得成了灾,这边摘了那边又结,繁密得摘也摘不完。你怀疑大梁坡的女人都像三姨一样,吃多了西红柿,忙着生娃去了,烂熟的西红柿落了一地,也没有人理。外婆捡了一筐又一筐,摊在院子里,晒成了西红柿干。又让五姨挑了一担又一担,灌满了家里所有的瓶瓶坛坛罐罐。
那些捣烂的西红柿,装在透明的玻璃瓶里,像新鲜的血浆,你觉得就是这些血浆输送进大梁坡女人的肚子里,让她们的肚子一年年鼓起来。那些黑乎乎的坛子罐子,像大梁坡女人的肚子,结结实实地鼓胀着。坛子里鲜红的酱汁,在太阳底下冒着白色气泡,像活的一样。你一点都不怀疑,这些装满西红柿的坛子,像三姨的大肚子一样,总有一天会孵出脸蛋通红的娃娃来。
第一眼看见从你子宫里刮出来的血肉,你就想到了外婆灌在玻璃瓶子里的西红柿酱。你闻到了小时候西红柿地里那种酸腐的味道。你感觉医生把你小时候吃进肚子里的那些西红柿,绞碎后全部掏了出来。
他在春天和秋天,两次带你去找那个上了年纪的女医生,让她用冰冷的不锈钢器械,掏你肚子里的西红柿酱。到了第三次,女医生脸拉得很长,说再掏就别想要孩子了。她的话终止了你的冷汗和疼痛,你保留了结在你肚子里的第三枚西红柿。
你要保证这枚果实是完整的。你甚至不敢再吃西瓜、西红柿这些圆形的果蔬,红色的草莓、苹果你都不敢再碰,你不敢切菜,你怕任何搅拌的汁液和绞碎的食物,你尤其怕看婆婆做西红柿酱、西瓜汁、桑葚汁和草莓酱。
你肚子里那粒生命的种子,让植物的痛觉苏醒在你肉体的痛觉里。那些破碎的圆和绞烂的红,只会让你呕吐。你宁愿只吃白菜、韭菜这些白色、绿色的,形状跟红和圆没有关系的蔬菜。
到了秋天,你的肚子已经大得像一只西瓜,肚脐凸出来,伸出婴儿手指那么长的一截,像西瓜的蒂。你的肚子通过这根瓜蒂,跟瓜园子里的西瓜连接串通了,你不吃西瓜,也能品味到西瓜汁液的那股甘甜。
初冬,你破例买了一次瓜带回家。你特意避开了红瓤的,挑选了一只椭圆的白色香瓜。芬芳的香瓜有你膨胀的乳房那么大,你的嗅觉告诉你的味觉,甜瓜里一定蓄满了香甜的乳汁。
你让挺着的肚子帮你托着瓜,腾出一只手掏出钥匙开门进去,床上的他和那个你见过的雀斑女人,受惊的鸟一样飞身起来,披了纷乱的羽毛,分别落在两只椅子上。
你进厨房掂了一把菜刀出来,将甜瓜剖成两半,分别递给他俩。女人满脸的雀斑一下子红了,一粒粒红得跳起来,红色扔下密密麻麻跳跃的雀斑,一直跑到脖子根上,似乎是那些红色终于让她开口说话了,她说有事先走了,你们吃吧。你放下手里的菜刀,看着甜瓜乳白的汁液滴在桌几上,滴在地上。
你被抬到了手术台上。给你掏过两次西红柿酱的那个上了年纪的女医生,像剖开一个西瓜一样剖开你的肚子,她用力地挤压你的肚子,直到你肚子里的汁液全部流出来。你第一次从她瘦长的脸上,看到一丝笑纹,她说,是个女娃。你看见女儿的脸圆圆的,像一只小西红柿。
你又闻到了小时候西红柿地里的气息,你躺在暖洋洋的西红柿地里,碧绿的秧子下边,圆圆的西红柿,铺了一地。你看见大梁坡的斜阳里,外婆带着三姨和五姨摘西红柿。一眼望不到头的西红柿地里,西红柿这边摘了,那边又结,繁密得摘也摘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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