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曾经是小城最繁华的地方。县志上说,它建于元末明初,七八百年的历史了。
老街的建筑基本上都是木质框架,檐板、梁柱、门窗呈现的是传统木匠工艺,精湛得很。有些构件居然不施一钉一铆,不垒一砖一瓦,却严丝合缝,美妙绝伦。尤其是那些精致的木刻雕塑,虽然被岁月的烟火熏得黝黑,有些模糊,却以形象化的构图恰到好处点缀着一条老街的古意,用水墨一般的语言描述着老街千百年文脉和聚落肌理。还有那些石雕、砖雕,棱角饱满,线条匀称,透显古朴之韵,和谐之美。面对这样的老建筑,犹 如在一个雨日读岁月古典,眼帘和心境微微透湿。
我舅妈就住在老街头前,小时候我经常去住些日子,对那里的情况比较熟悉。
很喜欢老街素净的色颜和恬淡的氛围。一条绣溪河自西向东傍老街而过,于是,老街便有了些许江南水乡古街的某种意境。青砖灰瓦,粼动起伏,马头墙挑着青枝绿叶,撑开蓝天白云。亚麻石铺就的街道沿着走向蜿蜒,缠着两边的商家、住户,缠着来往穿梭的脚步,也缠着此起彼伏的市井声。和声音一起流淌的,还有各种各样的气味。我几乎是不用看招牌,就晓得到了哪家老字号,是盛元春酒家,还是碗谷生酱坊,抑或益生园糕点……清清楚楚。
这些老字号,在老街人眼里或许算不得什么,挨得很近,相伴一生,熟悉得就像自家的庭院、厢房。但在我眼里,在小城其他人眼里却是有诱惑力的,是个值得经常光顾的地方,隔三差五就想走上一遭。再远一点,周边三五十里的乡下,许多人就更是以能上一趟老街而自豪,以买一件老街上老字号的物品或吃了一次老街老字号的食品而炫耀。
老街商品物美价廉,与街后的水码头是分不开的。绣溪河通江达海,货船把上海、南京、杭州、三河等地的商品源源不断地运至这里,除了供应小城,还销往周边地区。我常沿着绣溪河码头通往老盐仓的巷道走个来回,数着地面的青石板,踩着青石板上深浅不一的车辙,想象着曾经的盐车“吱吱呀呀”的轱辘声,感觉空气里还有着淡淡的咸味。
荷花堂原是一户何姓人家的私宅,后来变作了街道厂房。百余年过去了,原貌基本未变,依旧古色古香。宅院分前后两进,中间是天井院落,临街为两层阁楼,遮去老街很长一段光照。门厅隐现花鸟木雕,格调高雅,生出一丝文化气息。有楼梯直通二楼,转折而上,总让人浮现身穿旗袍的女子倚着扶栏回眸一笑的情景。楼上是典型徽派回廊式设计,给人以很强的艺术感。两侧是房间,面街的阳台上有防护栏,古典式的那种,站在上面能看到附近的街景。我想象着,过去何家人定是经常站在这里看熙熙攘攘的人流,或者端坐在上面被街上的人看,有卞之琳诗中描写的意境。后来,尽管何家人离开老宅很久了,但人们经过此地时,还会驻足仰望,荷花堂成了老街的一处景点。
其实,老街本身就是风景。这种风景的内涵不仅体现在古老的建筑物上,还体现在老街沿袭下来的传统生活习惯上。我就不止一次地看到过这样的场景:街旁,或是巷口,左邻右舍的老居民趁着夕阳的余晖,三五个人聚于树下,摆开小方桌,饮茶喝酒。一碟花生米,一盘松花蛋,再加几个家常菜,黄昏便在醇香的酒气里悄然弥漫。几杯酒下肚,各自打开话匣无边无际地聊,从公元前的夏商周到公元后的唐宋元明清,从孔子庄子到儿子孙子,从老街历史传说到小城名人典故,一股脑地伴着壶里的酒倒出来。酒壶天天倒,老话天天聊,日子也在这循环往复的程式中慢慢流逝。
树旁,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一蓬无名花草,青青碎碎的,在酒气和笑语中悄然绽放,在晚霞的暖暖余晖里,撒开一种无欲无求的自信。从这篷花草的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老街人从容淡定的生活格调,看到了老街人朴素的情怀和境界。
月上柳梢、星挂屋顶的时候,老街便是沉睡在银辉下须眉皆白的长者,吐着均匀的呼噜,露出甜美的梦靥。温煦的灯光从木板楼的窗格中流淌出来,和月色一样白,无声无息地涂抹在石板上,渗进车辙里,书写着老街一天的记忆。灯下有读书人,目光捋着文字轻翻书页,生怕翻书的窸窣声惊扰了老街的静,惊扰了老街的梦。不知道读书人翻开的可是老街这本书,读的可是青砖灰瓦、门当户对、照壁檐廊?想的可是天文地理、家国情怀、衣食住行?
总有夜归人敲响熟悉的巷道,轻轻的步履声和左邻右舍倾听的心跳声,一同推开某扇古老的木门。旅途的劳累和别离的思念在门开的刹那间,被月光和目光溶解。一句喜悦的问候或一句愠恼的嗔怪,随着“吱呀”一声就被关在了门外。
老街,是亲人永远的港湾,即使一个人隐隐约约的前世,也能在这里成为来世清晰的梦境。上下千百年,一脉相承。
随着小城建设不断发展,老街市场地位已经被绣溪河对面的新城区取代了,但老街底蕴还在,古风古韵还在。虽然沿街墙壁有了许多的脱痕,廊檐的木板变了颜色,老街显得古老寥落,但墙缝里的黏泥依旧散发着曾经恢弘的气息,屋脊上的瓦松依旧摇曳着曾经繁华的旗帜。这些老屋陈旧的容颜,就像一本旧书,一幅古画,印着古体字,涂着陈年水墨,让人仿佛还在久远的年代里行走。
如果能一直走下去该有多好,可惜老街废除了。小城新一轮规划,老街所在的位置属于商贸中心,与周边新建的住宅区配套。拆迁方案下来后,老街许多的居民依恋不舍,故土难离。相关单位就做工作,说了许多旧城改造的好处,补偿幅度也不小,诱惑多多。
多数人搬走了,仍旧有少数人不走,他们不断申述不走的理由。但最终还是陆陆续续离开,个体服从大局,城市建设是硬道理。
老街拆迁,许多人哀叹、流泪。在他们眼里,拆的不是房屋,而是自己初始生命的脐带,是祖辈传承下来的情感,是几十年的生活记忆。
老街没了,但我还经常去老街旧址转转,说不清为什么,似乎在寻找某种精神慰藉。我发现,去老街旧址转转的人还不少,是不是也和我一样的心迹?
我时常想,旧城改造未必要全部推倒重建,留下一些老建筑更能体现底蕴。那些老建筑就像藏书,即使寂寥,即使陈旧,即使残缺,却最有质感,最有内涵。它带给我们的不仅是一种物化了记忆,还有一种探本逐源的亲情与文化。摸着老建筑上斑驳古迹,一如在泛黄的书页里寻找时光滑过的烟火和生命凝结的永恒。有了这些老建筑,驻守故园的人时时刻刻都能看到自己的祖先,远离故乡的人心中永远有座生命的坐标。
德国十九世纪浪漫派诗人荷尔德林在《人,诗意地栖居》中说,随着科学的发展,城市现代化进程和工业文明将使人日渐异化。为此,他以诗的语言呼唤人们,需要寻找古旧的时光来避免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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