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弯是一片坟地。像弯曲的胳膊一样,从山顶到山脚,坟地一层一层,呈梯田形状排列了下来。远远望去,如一片荡着波纹的湖面,浑浊却沉静。
椭圆形的坟丘一堆挨着一堆,像大地生出的包。这里静静地安睡着临潭几代人的身躯。在这生命最接近永恒的地方,深埋的不仅仅是时间和过去,男人和女人,还有些许值得吟味的东西。
旧土新堆,又一座坟丘被攒起。
我闭起眼睛,在岑寂的山野,感受春风的料峭。
爷爷总是闭上眼睛,向我诉说往事,他语气平静,像在讲一个传说,或是别人的经历。我静静地听着,也打量着岁月从他脸上走过的痕迹。说着说着,他会不时地停顿一下,沉默一阵儿,复又连续下去。忽然意味,那微微一顿间,满满都是生命的蹉跎。
一个人半生的苦难会如此丰富!更让我惊异的,是他的冲淡和从容。尽管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但他娓娓道来,如在目前,可见,这些往事早已雕骨镂心。
爷爷出身寒苦。地方不养人,给富户当人手是个时兴的行当。爷爷时常跟着一帮牛马贩子出去走活,给人赶牛马谋生。别人骑马,他只能步行。一趟几百里的行程走下来,脚底血泡不干。也没少遇到持枪的土匪拦路抢劫,同伴遭难成了很平常的事。
爷爷挺过来了,用他的坚韧和聪慧。替人赶活的时候,他会倒腾一些自己的私活,从外地购买些稀罕货,到家了再卖掉。买买卖卖,他渐渐殷实了,开始组织自己的生意,开始雇佣别人给他赶牛马。若干年后,他创立了商号,成了城里有名的商贾。
爷爷是回民,教门严谨,生意虽大却没有忘记穷苦的出身,时常周济别人,家里门客不断,渐渐在地方上有了很高的威望。直到1958年,全国开展整风运动,临潭响应号召,社会生态如火如荼,爷爷的生活也被改变了。
我在另一篇文章里写过:爷爷不识字,记性却出奇的好。他的生意伙伴识文断字,算个秀才。收支记账自然全是秀才的工作。同一笔支出,秀才报了三次。前两次爷爷忍了,第三次给了他一耳光。祸端自此衍生。一年后,秀才提出散伙,临走时造信一份,藏在爷爷商铺,不几日,公家持信封铺,爷爷锒铛入狱,罪名是反革命。千金散尽,家道一朝没落。
我简略了所有的细节。但有些情感却无法从心里简略。
爷爷在河西走廊中有“风口”之称的安西马鬃山服刑十年。我不敢追想,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里,在酷夏的烈日与严冬的风沙中,整整十个春秋往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父亲被抓之后,他们闯进屋来,就像刚刚闯出笼子的虎狼,翻箱倒柜,肆意搜掠。阿妈坐在炕上默默的掐着“太思比海”,望着灾难的突临没说一句话。那时候我还很小,什么事都不懂。只是感到一种“顿亚”临尽般的恐惧。他们拉走了一车又一车。连我藏在炕洞里的一只铜汤瓶也未能幸免,全被搜掠去了。我的心里充满着绝望,不为那些财物,也不为那只铜汤瓶。那是一种羸弱,一种无援”。
这是姑姑的经历。在缓慢的讲述中,我清晰地看到她的眼中依然隐现着一丝惊恐。
“他们没有罢休,隔了大概半个月左右,他们来了更多的人,拆去了本已只剩一具空壳的四合院瓦房,我心里数着数,他们总共拉了六十车。”
家成了一片废墟,如易碎的人心。那个时代的酷烈让我久久地呆立着,人对人怎么能如此无义?是时代造就了人心,还是人心塑造着时代?姑姑的追忆是平静的,但这份平静的背后,究竟隐藏了多少像我这样的太平人无法感受的痛楚?
那是一片决绝的伤心地。当头的太阳晒的人无处藏身,爷爷和他的狱友们植树封沙,劳动改造。四周都是哨兵,戈壁滩的沙砾如刚出炉的铁渣,泛着铁青的光泽。天地无限苍茫,太阳低垂在头顶,似一个火盘,每个人的眼前都升腾着一股眩目的气流,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呼吸艰难几欲窒息。汗水流过满脸的沙尘,滑进嘴里,满是盐碱般的苦涩。脑袋里,只剩一片烧焦的绝望。
就这样,从日出到日暮,年年月月地过了。每每想到这些,心里总会有股排遣不出的悲愤。可是,面对暴戾的戈壁滩,身处于极端的时代,一个微弱的生命能做什么呢!后来我释然了,面对着咀嚼着爷爷的安详。
爷爷服完刑,恰逢改革开放。随着时代具有了人性,临潭的天空从风声鹤唳归于平静。爷爷回家后,与几个同龄老人一起重建了临潭南大寺,之后便潜心教门,不理世物,终年94岁。
在我的记忆中,90岁之前的爷爷行动连便,毫无老态。每次从外地回家,总会先去看望爷爷。进屋后的第一眼,总是一个同样的情景,他置身于一个陈旧的拜毯上,或坐或立,悄寂无声。这一幕,是爷爷给我的最鲜烈的画面。如今回想,第一个浮上脑际的场景,便是他沉静的背影。
我最怕爷爷在耳边念叨人生经,自觉走南闯北,经历了很多,无需听那么多说教。
那是回家后的第二个清晨,爷爷唤我去山里看庄稼。上山的小径陡峭难行,爷爷双手负背,一口气也不歇。我走两步停三步,喉咙里像点了一把火,又干又渴。爷爷转身笑话我:“年轻人还不及老汉,那就歇会儿吧”。我们坐在一片草坡上,俯瞰着漫山的黄绿和山下的城景。
爷爷语气很柔和,说了一堆让我觉得莫名其妙的话。“人活一辈子,就像在田里种庄稼,渴望着秋天的收获。但种子洒进了地里,不能就坐着等收割,还要经常除草,松土。像今天一样,如果田里有杂草,就去拔除它。只有这样,耕地才能松活,庄稼才会干净”。听完之后,我瞪眼对爷爷说:“这谁不知道啊。”爷爷捋着胡子笑着,再也没说话。
那一年,爷爷86岁。或许,在别人眼里,这些事就如清汤挂面,是不值一提的,但在我心中却被悄悄的藏了起来,越积越厚,历久弥香。
我常年奔走在川藏之间,西藏的冷峻和川蜀的温软沁入了我的性格。
成都自古繁华。所谓繁华是多元性的。武侯诸葛,李杜东坡的身后,暗暗隐藏着另一个让人迷醉的世界。我自负的坚定在这个世界里变的不再清白,我迷失了。在一个个五彩斑斓的暗夜里,我变得无法自拔或不想自拔。直到蜚短流长,人人侧目。
那些日子里,爷爷每天都会去我家,询问父亲关于我的消息。很长时间了,我没给家里打过电话。我心存愧疚,觉得无法面对父母,更无颜面对爷爷,即便只是声音。曾经无数次我拨好了那串刻在心里的号码,可在电话将通未通之际,又迅速地挂断了,直到终于经不住内心的谴责。我颤抖着,期待着耳朵上的电话筒里,响起那个让我思念又胆怯的声音。
那次的通话时间很长,依然慈祥和蔼,只是略略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至始至终,爷爷没提过一句我的作为,只是嘱咐吃好穿好,别生病饿肚子。最后说:“家里的庄稼又长高了,跟往年的一样,还是有杂草掺和着长,我隔几天就上山,一天拔除一些,庄稼又是绿油油的一片”。说到这里,爷爷的声音慢慢哽咽,之后半天都没了声音,等到再次说话,语调已经不太流畅了。忽然明白,爷爷哭了,可他不想让我听见,不想给我增加负担。他控制着,压抑着自己的情绪。那一瞬间,以往朦胧在心里的负罪感似乎清晰了,明朗了,爷爷无声的哭泣将它推到了某一个高度,提抽成了一个个体。
90岁时,爷爷为我哭泣。我想,穷尽一生,也难以淡忘这件事曾经给我的心灵冲击。
黄土淹埋了时光,却无法湮没抛掷的回音。爷爷的一生雕刻在时光的某个碎片上,渐渐变得斑驳难辨。我的心灵深处,始终浮动着一些挥之不去的意味。这意味会在我面临某种抉择的时候,渐渐地清晰起来。
唯独的遗憾是,爷爷无常,我未及相送,没有得到他的最后一个口唤。
无法释怀的,是心中的一缕念想,还有,还有什么,忽觉况味难明。望着东弯,望着身前新砌的坟堆,不能自已。
2007年8月初稿
2014年5月修改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评论